最初读到寒郁的小说,是那年在东莞参加一个笔会,主办方给我一些当地作家尚未发表的作品,其中一篇正是寒郁的《我们都很孤独》。小说写一对在都市打拼的年轻人的爱情,女子分手之后再次来到男友的住处,他们争吵戏谑,亦真亦假,透着酸痛悲凉,还有怎么也抹不开的怜惜与温情,一些细节和语言让人过目难忘。
后来得知,寒郁对于都市边缘人生活的书写已经有很多篇章,如《他乡夜雨》《朝低空飞翔》《试探你的温柔》《最后的夜舞》等,大都收录在他入选2017年“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的小说集《孤步岩的黄昏》中。从《明月怆》《草木爱情》《树上的女孩》《授粉的女人》等作品里可以看出,寒郁的笔触聚焦现实乡村和城市的平凡世界,主人公大多是农户、小商贩、小职员、建筑工、保安等普通百姓,他们如一根根没有声息的小草、一颗颗散落在大地上的小石子,然而正是这些平凡的广大人群氤氲蕴蓄而构成了人间烟火。他们耕作繁衍,爱恨交织,生离死别,他们的故事朴素演绎但却直抵人心。
寒郁1988年出生于豫东永城,那里有一座芒砀山,是历史文化厚重之地,但多年来又是处于苏鲁豫皖几省交界的贫困地区,那是一种世世代代绑在土地上的苦黄的贫穷。对于寒郁来说,贫穷就像一根刺,时刻扎在身上。但贫穷并不能限制他对于大地和人性的思考。寒郁很早就开始写诗,18岁那年,他把一首诗献给了祖母:“棉——/你的名字暖且微咸/喊一声眼里的盐/便淹没了整个平原。”这样的诗句,读起来,一种暖且咸的味道扑面而来。
后来,寒郁带着文学的梦想逃离了家乡,从中原到南方,辗转流荡于武汉、厦门、苏州、运城等,做过保安、配货员、搬运工、建筑工、厨役,经受各种笨重苦力的考验。在这些经历中,他奇妙而又痛楚地感受着红尘深浅和人心冷暖,体验那些跟他一样怀惴梦想、不甘平庸而来到南方都市的外乡人,是如何以青春的激情扑向城市生活,在人海中沉浮游移的。现实中往往不仅没有浪漫的鲜花遍地,反倒是坎坷和羁绊随处可见,城市森林里荆棘丛生。人们在高节奏的城市里忙于生计、行色匆匆,被生活强大的惯性所裹挟,在此起彼伏的喧响中,在霓虹闪烁的灯光下,一边是繁华热闹,一边是内心的荒凉,人性的花朵经受着冰与火的多重考验。寒郁将这一切付诸笔端。
他的小说富有张力和弹性,常常将人物心理推向极至,又戛然而止,让读者意识到人性的善恶在生活的压榨之下,是如何步步惊心地倾斜于悬崖的边缘。《雪夜》中失意的打工者是一位心疼女儿的父亲,他在遭遇妻子的背叛和牢狱之灾后一无所有,但他从女儿看着小提琴演奏的双眸里,看到柴米油盐的生活之外还有另一个辽阔和美的世界,那里山涧清泉自琴弦间流淌,水面上花瓣流转一片芬芳。他豁出命来准备持刀抢劫给女儿买一把琴,然而冬雪中那个身子单薄的女人对自己命悬一线毫无察觉,反而将这男人领进了自己温暖的小屋,以她的善良一点点化开了男人的恶念。《他乡夜雨》中,压抑卑微的保安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给更加卑微的风尘女子撑起一把遮风挡雨的伞,他们因自己的孤独伤痛而彼此理解。“在黑暗中,他终于无限热烈地拥抱她……在人间这样水淹的夜晚,仿佛两叶无人关照的小小的船,摇摇晃晃。他们仍然执手相互依偎着,温暖着,倾听雨打红尘溅落的声音和颜色。”如此,寒郁的小说常常呈现出一种暖色调,充满善意的明亮温厚的色调,他知道冷雨飞飞中,暖和美有多么珍贵,他希望借助文学的温暖来慰藉自己,也慰藉他人。
在经历了多年颠沛流离和谋求生存的挣扎之后,寒郁血脉里激荡的风声渐复平息,逐渐用沉静的心来面对复杂艰辛的生活,以一腔悲悯书写世道人心,对笔下的人物怀有一种格外的体贴。即便是描写到悲剧人生,也由表及里,以对人性的深切观照催人警醒。在《朝低空飞翔》里,男主人公颓唐不振,无力改变环境,迫使相爱多年的情人走上绝路,那一瞬间“烟灰积攒了很长一截。忽然空气震颤着,回旋着一种撞裂般花朵绽放的回声,似乎是从楼下一直传过来的,他手里的烟灰受到了惊吓,一纵身粉身碎骨地落在地上,在黑暗中发出轰隆隆的寂静声响。”真是惊心动魄。
寒郁说他以柔韧的心去感受命运的恩威并施,从逃离家乡到回归乡村,他的心灵走过了曲折的道路。小时候他常去放羊,倚靠在某个年代久远的坟包前,嚼着茅草根呆呆地看云。那些依次排开的坟冢,就如一个个倒扣的饭碗,人们活着时端碗吃饭,死了碗扣过来,压在了他们身上。多年之后他从漂泊的远方赶回故乡,面对坟头跪下的那一刻突然意识到,不管自己逃得再远,也离不开冥冥之中血脉的牵连,离不开土地深处的呼唤。他在心里与故乡握手言和,惊喜地发现乡村质朴的大美,陆续寻找到与传统文化的承接,让它们成为自己精神的归宿。
他以一种礼敬的姿态书写草木爱情、劳动尊严,特别擅长对乡村人物进行心理刻画,如临其境地描写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年、长发半绾的少女:“猝不及防,他一下子被她惊住了,她是这样的美,这样的美啊。他张着嘴愣愣地望着她,她也痴痴地望着他,笑,又流出了大粒的眼泪,笑是真,泪也是真。他惊喜,她也是。”(《草木爱情》)。那对相守一生、恩爱到白头的夫妻,就是两棵平原大地上的庄稼,他们一起生长、开花、孕育,经历冷热和风雨霜雪,繁衍子女,最后又一起老去,他们勤谨,待人诚心,受人敬重,是草木爱情,也是具有从容尊严的美好人生。《授粉的女人》写一位失去丈夫的村妇乔秀,她本与丈夫掏心掏肺地相爱,可丈夫为了村民利益而不幸遭遇车祸,大恸之后的乔秀以她的坚韧赢得了村民们的尊重。《明月怆》更是以一位习武的乡村老者之口,道出代代相传的侠义精神。《石头和流云》里的张成旺,因情人被儿时好友诱惑离去而一心报复,不停磨刀宣泄郁积的怨恨,同时却又一直照料着情敌的母亲和她的小酒店,最后甚至把制作槐花酒的工艺传给了对方,显示出民间的隐忍和相互宽容。
寒郁的小说讲述了一个个生动的故事,并时时体现出诗意的表达,体现出人性的超越升华。“贴着枝干,她耳朵里面听见根须在黑暗的土壤里密密麻麻地生长,还有树身中小河流一样地从下到上源源不断的汁液叮当作响,仰起头,或者枕在合适的枝干上,隔着或密或疏的叶子,就看到云中藏着风的形状,看那些随季节变化生长的云朵,几乎永远是那么懒懒地在天空静缓缓地流淌,随风变化、聚合,而地上的人却总是那么忙。”(《树上的女孩》)“巧祯听他的声音出口如雪,是暖的雪,落下来,在巧祯心里在孩子心里却长出了花朵。他字字入心地说,尊严是我们的生命之盐,而诗歌是灵魂里的香甜……”(《孤步岩的黄昏》)这些诗化的语言恰到好处地道出了寒郁思考的结晶,表达了他这些年用脚步丈量过的乡土中国及城市变革中,理应受到关注的平凡世界及其话语。
《孤步岩的黄昏》是一个不长的短篇,讲述了一个本可以在世俗社会中获得成功但却放弃这一切的男人,来到深山小学任教,又继而发现世间最终并无“桃花源”可躲避。“孤步岩”这一山名在他的小说里不止一次出现,“他们翻过了那座屏障山,再盘旋而上,就是孤步岩,顾名思义,也就是往上的路,极窄,仅容一只脚的意思。但到了岩上,锋面忽又阔大了起来。说起来,和人生倒有点相像。”用狭窄艰险的山路象征人生的攀登,而当人们费尽功夫爬到山顶之后,会发现岩壁处有一棵月亮草,草叶上的露水可以让人的眼睛变得明亮。寒郁正是想采集更多的露水,施给那些眼中欲望滚滚、布满尘埃的人。显然,他在努力探究人的生命意义所在,追问幸福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的小说正是眼中有泪、心中有火焰的书写,看去既从容淡雅、清澈纯净、富有诗意,同时又蕴藏丰富,跳动着敏感而火热的情感。他以庄重、宽和的笔墨直面现实,直面人生的困境和暗礁,着力表现生活的美好和崇高,给人以希望。“天籁自鸣天趣足,好诗不过近人情”,清代文人张问陶的论诗绝句可以说是寒郁文学追求的写照。面对社会现实的庞杂变异,相信他会进一步置身于扎扎实实的生活之中,寻找并坚守古老大地上的精魂,继续攀登文学山崖,步步为营,元气充沛地不断写出蓬勃热烈、活色生香的人间世相,写出人民大众的悲欢与尊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