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外国文艺

后传媒不意味着零责任

【斯洛文尼亚】芭芭拉·波加奇尼克

我们当前确实面临着一个非常困难和巨大的困境,我想通过我的亲身经历来谈谈破解之道。

我在一个记者世家出生长大: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记者,我的祖父甚至是他那个时代非常有名的重要记者之一。他前往世界各地,采访了当时数百名政治领袖,如英迪拉·甘地、萨尔瓦多·阿连德、铁托等,多位世界著名作家,包括聂鲁达、艾斯图里亚斯、亨利希·伯尔,还有欧仁·尤内斯库、阿瑟·米勒、亚马多、阿加莎·克里斯蒂、川端康成等,以及萨尔瓦多·达利等画家,亨利·摩尔等雕塑家,阿瑟·鲁宾斯坦等音乐家,莫里斯·贝雅尔等舞蹈家。他也是在上世纪70年代末进入中国的第一批外国记者之一。

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我清楚地记得他从中国回来时给我买的各种礼物:小阳伞、水稻种植园工人的帽子、儿童插图和带有中国宫殿图案的手帕、 中国僧侣和美丽女子的玉雕……在他去世后,这些礼物依然收藏在我家的金色橱柜中,我们都视之为最珍贵的纪念品。这就是我做孩子时对中国的想象:一个僧侣,漂亮纤细的女孩,精致的小雕像,种植大米的人们,丝绸般的鲜花,树木和河流。

从今天的角度来看祖父当年的采访,我可以说他试图以最人性化的方式呈现他眼中那个时代的政治困境。 这就是他那个时代的媒体,我们当然可以称之为传统媒体——都有一颗济世救民、影响事态发展的心。

现在,媒体空间发生的事情完全相反。世界上有一半的人称另一半人是骗子,媒体也看起来像在搞宣传,玩恶作剧,阴谋论盛行,所以我们可以很容易地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戏剧性的媒体战争时代。有些人退出媒体(无疑更加降低媒体从业者水平),其他一些人通过参与作出反应,创建他们自己的私人媒体,更严肃的就写博客,浮浪之辈则厕身社交媒体,玩得不亦乐乎……

一开始人们并不容易发现媒体战争带来的混乱局面。后现代媒体开始出现,试图矫正和改造传统媒体,其方式就是允诺更多的言论自由,从而带来更多的真理。但事实证明这种局面可能又意味着相反:舆论被操纵了,没有带来更多的事实,仅仅只是带来一点doxa(希腊语,意为看法)意见而已,这种所谓的意见或看法,在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看来,与废话无异,说了等于没说。 他的门徒柏拉图认为社会到了这一步,民主已经衰落了。

我的祖父不想把任何国家或个人理想化,他要做的是辩证地看待每一个不同观点,类似苏格拉底的辩证法,才是找到寻求真相的惟一途径。在他的访谈中,除了描述采访对象带来的政治和公共后果之外,他还试图刻画这些历史人物的个性。无论是国家领导人、畅销书作者,还是诺贝尔奖得主,他都试图呈现他们身上善良、热情、理想的东西。他成了那个时代“老派”记者的缩影,透过他的写作,你就可以了解同时代的人们试图改良社会的想法和意图:我的印象是,我们今天的媒体不允许出现这样的新闻从业者。

后现代媒体产生了很多所谓的记者,他们写的纯粹是他们自己的一己之私的东西,如此,就只能和博客与社交网络争个长短,看谁的吸睛能力更强。 通常,社交网络的反应会影响主要媒体,访谈中的问题以及社交媒体对某些主题的统计有时会成为新闻。

当然,我们不再生活在传统世界里:一个像我祖父这样的老式记者,游走在处处受控的国界线之间,向世界传递有关新闻。现在,人们都可以四处旅行,但形成的看法却有很大局限性。在我祖父的时代,加入传统媒体就意味着你要对如何讲述事情(我从他那里继承了一些东西,包括关于词汇力量的意识)承担很多责任;现在的媒体从业者却不然,因此承担的责任相对小得多。后现代媒体带来的观点不胜其多,与之竞争话语权变得十分困难,尽管其中一些观点在某些方面可能非常精确。尽管如此,形塑信息总是有责任的,这一点后传媒基本上忽略了:后传媒意味着几乎零责任,零承担。一切都是主观的,后媒体倾向说万事均无客观性。

在我国,自从前南斯拉夫一分为五,国家解体,过去的媒体经历了最糟糕的时代。新闻自由除了释放言论,也同时经历了媒体所有权的贪婪争夺战,但是,一旦尘埃落地,传统媒体对其内容却越来越不在意,并且一直在想着通过宣传(广告)赚钱。

看来报纸的新主人已经失去了初心。当他们抱怨后媒体崛起,导致读者人数下降时,他们忘记了,即使是社交网络,也如同传统媒体一样珍视好新闻——因为媒体究其本质,事关良知,关乎责任。传统媒体的衰败,不外话题轻松化,简单化,追求点赞,由此,只好解雇受过良好教育的新闻工作者和有文化的评论家。古典媒体,特别是报纸,认为新媒体的崛起导致了读者群流失。当然, 这也是一个统计事实,因为读者天性追求轻松的内容和八卦消息。

社交媒体绝不是无辜的。在某种程度上,他们鼓励和怂恿人们的无知乃至其他形式的低俗癖好。但我们不能无视它们的存在:因为社交媒体已经变得比传统媒体更加强大,甚至对社交媒体没有好感的知识分子也在使用社交媒体,而那些停止使用它们的人,在许多方面被社会边缘化了。在我们这个时代,交际便捷化大势所趋,几乎可以说它是这个时代的工业革命,几乎从根本上改变了社会:交际沟通已然成了新兴行业。

传统媒体固然是僵化的,但其中仍然包含责任和担当。自此之后,时代发生了粗暴的变化:世界面临着社交媒体不负责任的困境,这种媒体仇恨言论极易散播,其后果,严重的时候,可能导致恐怖主义或其他(极端)暴力行为。

目前,我们在各方面都面临着大规模被操纵的危险。 主要信息来源来自后媒体时代的社交媒体,难免阴谋论丛生,信息传播一出现混乱,秩序必然丧失,引发大规模个人的贪婪。真正的自由可望不可即,越来越多的富人不动声色操控穷人,并在公共空间中排除艺术家和知识分子。

丹麦作家褔劳德说,丹麦的报纸已经向读者承诺,他们不会屈服于金钱和统计数据的专横,他们会继续专注内容——体现社会责任的文化新闻以及受过教育的记者的批判性思考。赞一个!但如果考虑到像我们这样的社会,社会责任媒体已经向没有内容的媒体转化了,或者以担心失去利益为借口排斥正能量的内容,我们又该怎么办?这难道不是我们所有人生活或未来生活的隐喻吗?

过去的时代赋予传统媒体以权力,而这种权力似乎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传统媒体的力量正在以彗星划过天空的速度衰减,责任不仅由记者承担,政府也难辞其咎。传统媒体衰败,只关心获取金钱和操纵他人,我们的社会就会混乱不堪。

民主是以辩证的方式表达不同的意见,这意味着权衡不同的事实以寻求客观性。后媒体时代众声喧哗,看似多元化,但最终自由如水中月一样难觅踪影。传统媒体失去了方向,社交媒体不期而至。作为人类,我们必须学习如何在社交媒体的传播中制定规则和限制,以避免混乱和暴力。

人类从未像今天那样意识到与人类存在最相关的交流的重要性。我们体验到的交流不仅仅是文字和语言。社交媒体是最令人上瘾的交流,也是视觉交流的证明。如果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将人类定义为语言的存在,并围绕这种方式发展了他的心理学方法,那么我们通过视讯方式交流时,其实仅表明一小部分(大概20%左右)的交际与言语有关。由于这个事实,社交媒体和其他后媒体正在获得压倒性的力量,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传统媒体记者,注定了必然出局。如何救弊,没有人说得清楚。我认为在最终找到解决之道之前,我们应该首先认真关注和研究这一现象。

2018-05-14 【斯洛文尼亚】芭芭拉·波加奇尼克 1 1 文艺报 content19584.html 1 后传媒不意味着零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