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书香中国

向一位少年诗人致敬

□潇 潇

最初读林江合的诗,从他的思维、意向、表述、语言质地,都可以确认他是一个成熟的有个性的诗人。随着读的越来越多,从他的成熟里读出了更多的单纯和惊奇。单纯的成熟和成熟的单纯,他诗歌的小宇宙对我们这个复杂、世俗、武断、粗鄙的成人世界,发出了静静的呐喊之光,如他这本诗集的书名:“我必须宽容”!是的,当我读到一位15岁的少年诗人这样的诗句时,犹如触碰到火星的寒冷。我的内心在发抖,在惶恐,在羞愧,在祈祷,是什么样的情形?什么样的事件?什么样的人类?竟然让一个阳光少年发出了如此超验的重金属般的声音!“我——必须要宽容……我看见所有人/在空气的痣里/颜色深浅/熔化的/光的大小/叶片痛到弓起腰/……像执刀轻笑的大侠/在他的最后一丝风里/蔓延成/痣”。在这首诗的每一个音节、每一个词里,我都能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的重量。同时惊讶于林江合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精准的诗意抵达!“我看见所有人,在空气的痣里”,天哪,我在猜:小江合把人间的黑暗隐喻成空气中一颗无限的痣吗?难怪“叶片痛到弓起腰”,而“执刀轻笑的大侠”也许就是诗人自己吧?当我读到这样的诗篇时,我的灵魂也痛到弯曲起来。我们喧嚣、繁华、 加速度的世界真的病得不轻,而对这个世界的病灶,小江合像一个经验老到的医者,在一首短诗里借用一枚叶片的疼痛,一颗痣的黑的延伸。他像一个“执刀轻笑的大侠”,轻轻地把脉点拨,表述他年仅15岁,却又远远超出我们一般成年人的胸襟和豁达。在这里,我由衷地以一个同行的赞赏,而不以一个前辈的姿态来向这位少年诗人致敬。

“诗人是被驱逐的神明,奥林匹斯的太阳向地心升起”。这是林江合《它》中的诗句。由此可见,一个15岁的少年早熟的聪慧和对现实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奥林匹斯被古代希腊人视为神山,而在这位少年诗人心里,当一个时代诗人是被驱逐的神明时,奥林匹斯的太阳只能向地心升起。林江合把希腊神话如此巧妙贴切地运用在当下的语境中,让我们内心感同身受的同时,也产生无限的想象。“它的灵魂/一次次被根号分割着/残存不多的语言被分割着/……车在废气中不朽着/灵感在不朽中污染着”。在诗人展现的这样一幅后现代倒错、荒诞的图像中,灵魂可以被数学的根号分割,语言可以被分割,天空、云朵……一切似乎都可以被分割!我们将怎样安置那被污染的灵魂呢?这首诗丰沛的信息量和张力,让我想到宋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只不过,画家用长卷形式,采用散点透视构图法,生动记录了北宋都城的城市面貌和当时社会各阶层人民的生活状况。我们的少年诗人却以他独特的像数学一样单纯的视角,把这个时代复杂的精神图像,用叠加、穿越、折射、隐喻、折叠、粉碎等方式,浓缩在一首短诗里了。用他敏感而充满陌生化的想象,把我们生活中麻木、倦怠、习以为常的词语、事物、行为、像痣一样的身体特征等,自然地柔和在一起,为我们呈现了一幅当下后现代精神拾荒图。在一次读完他的《2017》后,我着实诧异于他的诗突飞猛进的大胆、成熟。语言干净,犹如青草般自然,有着没有被这个世界污染的诗意的自由和率性。特别是读到:“2017/可爱得很/细腻得很”这样如天籁般自然又充满童真趣味的诗意流淌,感觉2017就像一件心爱的毛茸茸的宝贝,颇富质感,完全与冰冷的时间无关。我的内心仿佛也被一丝甜蜜和温暖充满。小江合的诗思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维度。2017作为年份,它四季的冷暖、它人间俗世的复杂、它滴嗒滴嗒的时针指向、它光阴中的空间,在小江合的文字里被一一过滤掉,被抽象了。像英国数学家、逻辑学家艾伦·麦席森·图灵,用神秘又简单的方程式,为我们描述这个充满了生长、发展、混乱的世界,而小江合则用文字描述了他感知的最单纯的生命初始状态,然后让它进行演变。“然后/时间背后/你的眼睛闪烁/黑夜旋转着/淡蓝色的星星一颗一颗/藏在轻轻的云后/当然/冬日的太阳没那么简单/吉他混合着琵琶/粗粝的香气/当然/2017/可爱得很/细腻得很”。在这有序与混乱之间的物态世界里,小江合无意为我们打开一个通向艾伦·麦席森·图灵的视角,即艾伦·麦席森·图灵为人类发现的奇特而难以置信的生命的秘密,可以用最简单的数学方程式描述最复杂的生物世界。正因为此,人类才发明了计算机。这就是小江合的厉害之处,他轻轻松松、自然而然就抵达了生命系统的核心!也许冥冥中,超乎寻常、脑洞大开的天才都是相通的,没有年龄、时空、学科的界限。

一个诗人仅仅对词语、语言有移动的天赋,而没有一颗对他者和世界的仁爱之心,也不是最好的诗人。犹如黑鹰,部件再好,发动机有缺失,也飞不上天空。难得的是,小小年纪的林江合,却有一颗对他人和这个遭毁损世界的仁爱之心。那首《他》就是例证, 整首诗是一幅带着忧伤的现代农事图,“他沟壑纵横的手/攥着他那赖以生存的锄头”,两句简洁的素描就勾勒出了一个饱经风霜的农人形象,活脱脱站在眼前。笔锋一转,“今年不是一个丰收年”,小麦的挣扎,“迂腐的秋风”让我们很容易联想到杜甫那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整首诗的氛围、空间和气象一下子高远、穿透、恣意了。接着“他站在父亲、父亲的父亲、母亲……代代困在春天的土地上/他轻轻把冬天放进胸膛/……”在这里,我看到了乡村赖以生存的土地上,农民依然一代又一代重复地劳作,重复地与季节抢收成,重复的贫困与胸膛里那若明若暗的火焰……就在被一种浓烈的忧伤笼罩时,诗人林江合突然现出神来之笔:“远隔着神、信徒和异教徒/村子的那头/是寂寞也无法摧毁的清清的南方”。是怎样的天资和修为,让一个家境优越的少年能感同身受这块土地上司空见惯的沧桑?感知他们世世代代的艰辛,与那一颗永不丢失的坚韧的初心,犹如无法摧毁的清清的南方!的确,年仅15岁的小江合凭着他对弱势群体天然的仁爱情怀,以及他超然地驾驭现代汉语诗的能力,用广袤的视野为我们绘制了一幅穿越光阴、折叠时空的批判现实主义的悲悯图像。这类充满悲悯、仁爱情怀的诗歌还有《电梯和哈密瓜》等。小江合对日常生活经验的诗意提升和非凡处理能力借一只苍蝇的眼,洞察了人间的世态炎凉:“盘旋在嘴边的苍蝇/依稀看见/门缝外/拾荒者麻木的面庞”。

林江合诗歌中的天赋异禀随处可见,我在阅读他的作品时常常忘记他的年龄,被他诗篇中的那些珍珠、玛瑙、宝石、星星等所吸引。比如“树的旁边有一个矮胖的神/神左手拿着烤羊/衬衫的第二颗扣子敞开着”、“潮汐日夜叩着我的门/字母像思念一样涌来”,如此清馨、自然、俏皮、又具有诗意闪光的句子,在小江合的行文流水中处处冒着灵气。如果说林江合的诗是语言朝向自身的优美,他的诗才、天赋让我折服。那么他的《空白》完全超出少年心智,超越地域、人性,直接与死亡对话的篇章,就让我心里在暗暗佩服的同时,不得不咋舌了。死亡是哲学的终极命题,当然也是诗歌的。当我们谈论大诗人时,死亡往往是他们在诗中探入最深的一部分。而对于15岁的小江合,他在《空白》中是这样用语言穿越死亡的:“死神的鼻息坚硬得像春天/它将会与哪片空白/在病怏怏的阳光里/谈谈未来?”他把描述死亡的联想,在下意识的舒张和收拢中,提炼到另一个新的疆界。难怪,法国当代著名哲学家阿兰·巴迪乌也感慨,诗歌总是让哲学惊慌!

(《我必须宽容》,林江合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1月1日出版)

2018-05-28 □潇 潇 1 1 文艺报 content20326.html 1 向一位少年诗人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