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看西班牙电影的朋友一定会有这样一个印象:西班牙人似乎从不忌惮讲粗话和展示裸露的躯体。在西班牙电影中,各种直译过来会让严肃者脸红的街头俚语自成一道风景,而男女裸体的直白展示似乎已经超越了情色的底线,令人疑心这么大的“尺度”是否会有损电影的美学效果。记得我曾经的一位西班牙老师谈到过这一现象,在他看来,这是地中海文明的特有表现,想想古希腊人用石头制作的裸像吧……
宗白华先生在比较中西美学时就谈到,古希腊艺术家对赤裸人体的偏好是和他们的生活环境以及整个哲学思想联系在一起的:“希腊人住在文明整洁的城市中,地中海日光朗丽,一切物象轮廓清楚。思想亦游泳于清明的逻辑与几何学中。神秘奇诡的幻感渐失,神们也失去深沉的神秘性,只是一种在高明愉快境域里的人生。人体的美,是他们的渴念。在人体美中发现宇宙的秩序、和谐、比例、平衡,即是发现‘神’。”如果说希腊人的这种美学偏好影响了后世整个西方艺术进程的话,那么相比于其他欧洲人特别是北欧人,同样受地中海阳光养育、地中海海水滋润的西班牙人似乎更有理由认为自己继承了古希腊艺术的传统。
不过,在西班牙哲学家奥尔特加·伊·加塞特看来,西班牙人和古希腊人的美学偏好有一个深刻的差别:后者感兴趣的是清明的理性,是每个事物或生灵中合乎常规的、快乐的那一部分;而前者感兴趣的是事物的真实面貌,是形态各异的粗糙冷硬的个体。奥尔特加接着指出,西班牙民族灵魂的最深处,就是“地中海主义”,“地中海人”最纯粹的代表就是西班牙人;他们厌恶一切超验的东西,是极端的唯物主义者,因而西班牙人的艺术希望能保全事物作为实物、作为个体存在的原貌,对一切渺小、短暂、低下、卑微、粗俗的东西大加肯定。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发现,委拉斯开兹在展现世俗生活图景时,会以倾注于表现人物形象的同样热情去描绘一只普普通通的水罐。
西班牙艺术中的这种“地中海主义”,或者说“地中海性”,确实是一个饶有兴味的话题。最直白地表现这种“地中海性”的,自然就是西班牙艺术家展现本国地中海风光的作品了。已经有学者指出,在20世纪西班牙艺术中,地中海成为一个经常出现的主题。这一方面和地方艺术的兴起有关——加泰罗尼亚、瓦伦西亚、安达卢西亚这些西班牙地中海海岸地区涌现出一批善于表现本地风光的艺术家,另一方面也与艺术技法的创新有关——地中海的阳光、沙滩和海水成为画家们探索色彩组合和再现光线的试验对象。在20世纪的这股“地中海主义”潮流中,最重要的引领者之一就是出生于瓦伦西亚的画家华金·索罗亚(Joaquín Sorolla, 1863-1923)。在进入成熟期后,他摈弃了之前惯于探索的社会现实主题,专注于表现纯粹的地中海风景和美景中的人,这些作品成为最能代表西班牙形象的图像的一部分。
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这些作品中的一幅,画面展现了三个趴在海滩上的小男孩。他们的排列由近及远,皮肤和头发的颜色也随之由浅入深,展示出色调的层次。离我们最近的那个金发小男孩背对着我们昂起头,中间那个黑发男孩侧过脸来望他,两者之间似乎有语言交流,而最远的那个男孩则与后者有所重叠,这样画面中的三个人物就不至于互相孤立,而是形成一个内部有呼应的群组。他们任由扑向沙滩又回旋往复的海浪所冲刷,水面上有他们的倒影。这海浪的纹路,似是已经让我们听到了它的声音……日光在他们湿漉漉的肌肤上发出的反光,被画家精准地反映在画布上。仔细察看,这幅画不是简单的色块组合,每一处都能找到复杂的色彩构成。海水中有深蓝、浅蓝、草绿、玫瑰红、铅灰等多种色调,小男孩们在阳光照射下的身体显现出不同的色彩。这些飞速涂抹的色块可以让我们联想到的,与其说是法国印象派,不如说是戈雅或委拉斯开兹这样的西班牙绘画大师。是的,索罗亚代表的不是印象派,而是西班牙绘画传统。
索罗亚画的是地中海风光——地中海的风与光。正如进入晚年画技也臻入至境之时的委拉斯开兹画的是空气、是物体在光与空气中震颤而形成的视觉效果,索罗亚表现的是在地中海海风吹拂下、艳阳照耀下的海水以及为海水所浸湿的物体在人眼中应当呈现的样子。在这些海滩小景中,没有对黑暗社会现实的批判,没有西班牙天主教传统特有的悲怆意味,沐浴在这明净阳光和海水中的人们总是欢乐的、生气勃勃的,正如我们想象中那些自由地舒展躯体、充分完满地享受思维之乐和爱情之乐的古希腊人。在艺术史上已经得到承认的是,与同时代的苏洛亚加、索拉纳等画家所展示的那个阴郁的、透着宗教情感的、以中部高原景色为主导的“黑色西班牙”相对立,索罗亚展现的是一个欢欣的、世俗的、以西班牙东部地中海海岸景色为主导的“白色西班牙”。这个“白色西班牙”相比于“黑色西班牙”可能显得肤浅,也可能更易于为外国人所接受,更适于拿来做国家旅游广告的背景图。地中海海岸的景色本就是美的,看过索罗亚之后再去看它,或许会觉得更美,因为画家有一个或许画家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功能,那就是教我们如何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