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猫与桃花源》之后,我有一个整体感觉:很难对故事中的人物产生移情。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无法对故事中的人物投入情感且不能理解人物行为的动机。
小家猫斗篷为了到外面的世界去玩,不知深浅地爬到了楼房的窗外。在斗篷险些坠楼的刹那,爸爸毯子把他救了回来。在这一事件发生之前,影片铺垫了几次斗篷试图出门但未果的情节。本以为斗篷这次差点丧命的冒险举动会将父子之间的冲突点燃,但毯子却对斗篷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也太不小心了!”这并不像父亲对儿子的关爱,更像是因为害怕出事而随口冒出来的责备。而在我们期待看到父子间的矛盾升级时,毯子却在说了“猫不是鸟,猫不能飞”之后,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从回忆情节中可以得知,斗篷的妈妈正是死于意外坠楼;而作为丈夫,毯子却没能阻止这一切。如今相似的情节再度重演,同样的悲剧险些发生在斗篷身上,毯子内心痛苦,而表现出来却只是欲言又止。我理解编剧的用意——这场对话具有三个功能性意义:需要对斗篷妈妈已经离世这一信息进行铺垫;让毯子在情急之下骗斗篷说他妈妈去了“猫的桃花源”;同时要用毯子话语中的“飞”提示斗篷,以便引入斗篷尝试“飞”的下一场戏。然而,毯子和斗篷的对话确实满足了剧情发展的需要,却没能体现出二人之间的父子情感,以及他们对于“家与自由”这一矛盾的不同理解。
斗篷要出去,毯子说不行;斗篷要出去,毯子说还是家里好;斗篷为了出去差点坠楼,毯子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多少给人一种车轱辘话来回说的效果:影片只表现出了斗篷“我是孩子,我想出去玩儿”,却没有通过视听手段描述出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么令人向往——编剧并不是没有表现,而仅仅是通过对话让斗篷自己说了出来:“对面的城市是什么样子?我想出去,因为我从来没有出去过。”
的确,家庭幸福并不能成为阻碍斗篷追求自由、向往外面世界的理由——我们多少都体会过这种感受,至少在某一个瞬间,对更广阔的天地充满了无限的向往。但作为一部动画电影,要让观众能站在斗篷的角度,理解他并不是一个不珍惜幸福的、只想瞎折腾的“作”的孩子。可电影里对斗篷心理的描绘过于简单,只是“我要出去、我想出去”的不断重复。编剧为了强化斗篷想去外面的动机,让毯子透露出“你妈妈去了桃花源”这一重要的信息,给斗篷义无反顾的出行增加了更能说得通的理由。但这在后面又牵扯出更多的问题——
当斗篷从老黑猫口中得知妈妈早已去世、根本不在桃花源时,影片并没留给小猫多少悲伤的时间;而当毯子亲口对斗篷说出妈妈根本不在桃花源的真相时,斗篷的表现又未免过于积极乐观了:“没关系,爸爸,我已经知道了!”“找妈妈”更像斗篷离家的幌子:借“找妈妈”的名义,到外面自由的世界晃一圈。于是,这又从侧面强化了斗篷的“作”。
在编剧技巧中经常强调一点:将故事中的人物逼到死角,让他没有任何转身的余地,之后再让人物进行顽强的反抗。人物的处境越艰难,故事就越精彩。现在让我们看看《海底总动员》是如何处理角色动机与角色之间的矛盾的——
小丑鱼莫林担心儿子尼莫在大海中遇到危险,在开学第一天就紧紧尾随尼莫去学校,很多东西他都不准尼莫玩,这让尼莫极其反感;他又当着尼莫的老师和伙伴,管尼莫天生很小的鱼鳍叫“幸运鳍”,让尼莫十分难堪;最后,莫林当着尼莫的小伙伴们说自己的儿子根本不具备良好的游泳技术,更让尼莫大丢面子。对于孩子而言,在小伙伴面前丢脸,被大人当众过度保护(其实还是丢脸),无疑是最令人生气的事情。尼莫一次次忍受莫林,但在若干次铺垫之后,尼莫和小伙伴们在看到海上的渔船并开心地比赛谁敢更靠近渔船时,莫林居然又扫兴地跳出来当众制止……尼莫终于被逼到了死角,激发了和莫林冲突的大爆发。为了和莫林赌气,也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尼莫朝着危险不断前进,甚至用鱼鳍拍打爸爸绝不允许他触碰的船底。
如果说在《海底总动员》中,莫林与尼莫的冲突在一次次铺垫中逐渐升级,那么在《猫与桃花源》中,毯子与斗篷之间的矛盾却如温吞水一般——就好像是两个准备吵架的人,只是有气无力地随便争吵了两句,然后斗篷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了。剧情就像一张弓,前面的铺垫越严密、压抑得越紧,最后冲突的爆发才会越激烈。既没有父子情感的描绘(斗篷对自己不上进的父亲永远是一脸嫌弃),又没有充分的离家理由,让观众在目睹斗篷乘上自行设计的飞行器离去时毫无感觉,而这本该是一场非常有爆发力的戏。
从《小夜游》《小门神》《阿唐奇遇》到《猫与桃花源》,追光动画和导演王微一直在走原创动画之路。画面和技术的显著提升,让追光早已成为业内无人不知的原创动画公司;但每部动画电影在剧情上出现的漏洞,却让人不断重复地感慨故事对于商业电影的重要性。实际上,如果我们放低标准和要求,只要将人物塑造好,剧情上的瑕疵观众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大圣归来》和《大护法》就是典型的例子。然而为了圆剧情而破坏了人物行为的合理性建构,恐怕只会让故事显得零碎,同时观众对人物也无法产生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