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在抵达过的所有高原城镇里面,临潭的个性独树一帜。犹如高原寒冷,各个城镇都穿羊皮藏袍保暖,临潭也穿,但不一样的是临潭穿好藏袍之后,还要在腰间系一条西湖水的绫罗腰带。临潭人将此称为江淮遗风。外人称其为“半番子”,似乎是讽刺,然而完全是大实话,临潭人身上的确兼具游牧民族的果敢勇猛和中原民族的保守典雅。
印象里临潭回族多生意人,也大都集中住在一条巷子里面。不知受了什么影响,这些生意人慢慢开始提笔搞起了文化。写书法画山水自娱自乐,不然就是追根溯源,整理家族史。
这样的“野史”,我见过的几乎都大同小异。
都说自己的祖先是明朝时期从南京随军迁徙到临潭来的,为了与祖先的情感和记忆有联结,便沿河买地圈院,建起一座又一座江淮遗风的大宅。
大幅的篇章和图画结合起来,力证临潭人的宅子与南方人的住宅相似。都是四方四正的大宅,平顶四合院建筑,所有墙壁都以石块砌基,古老的墙壁是架板内夯土一层一层打上去的,土墙高高耸起,墙根生长出茁壮的苔藓。墙壁、地板、门、窗,多为柏桦木的木板。厨房带小炕,屋顶开着透光透气的老虎窗。屋檐下的横梁刻有木雕,上漆之后精美华丽。
东西厢房台基低于住房,中间双扇门,两边开母子窗,南边是杂物房,北房与厢房之间没有天井,各个房子之间严密紧凑。这样的房子,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江淮遗风不说,还如同迷宫一般神奇诡异。廊檐曲曲折折,厨房光线幽暗,阳光西落时从老虎窗里面照进一条金灿灿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光柱里面飘飘浮浮。一进三院的宅子,一院一道门,后院另开小后门。厕所独立盖在前院的东南角,与车棚、草房在一处,拴在偏门口的大狗的两只眼像两颗清冷的玻璃珠,眨也不眨一下。前院一般都是空阔的,中院房间一间又一间,数辈同堂。后院春夏是菜园,入秋时就又被打磨平整作为碾粮食的场地。
衣着方面也与众不同。临潭妇女爱穿马蹄领的齐膝袢扣长衫,老年人穿藏蓝的或黑的,刚出嫁的女人穿各色绸缎的。说这就是祖先们从江淮一带带过来的穿衣风格。这也影响到了当地的藏族。头戴沙茹帽、珊瑚斑玛、金边毡帽、毡礼帽后背拖着三条长及脚踝的辫子的女人,原是不穿绸缎只穿藏袍的。但与其他藏区相比,临潭的藏族妇女服饰不仅用绸缎,还将藏袍变成了前后两片男士长衫的样子,然后继续在腰间系腰带,显得别具一格。
也有从食物上来讲的。站在西门桥上买酸奶的老阿婆们永远都很喜乐。她们的酸奶都是将鲜牛奶放在牛粪加热的炕上发酵而成的,像果冻。酸奶一定要盛在青花细瓷碗里,用青花瓷调羹来吃。江淮人的生活讲的就是一个精致。
有一种用煮熟的青稞做成的絮状的食物。青稞煮熟之后,滤捡出颗粒,放进石磨里滚成一段一段细麻绳样的絮状物,本地人随口叫它“麦索”,可能就是麦粒滚碾成的绳索的意思吧。高原上的这种食物本是用手直接抓来吃的,但临潭人偏不。临潭人炒了葱、青辣椒、蒜苗、牛羊肉与其搅拌在一起,拌匀了拿筷子吃。青豌豆跟豆荚一起煮,煮之前要在铁锅底铺几张甘蓝菜叶。草原上刚下来的牛犊,牧民断定品种不好,就专门用车载过来卖给临潭人。因为临潭人会吃啊。买来宰杀之后收拾妥当,不用煮,在铁锅里倒足油,拿佐料爆炒。
临潭人一直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证明自己的江淮血统。街面上开一个酒店,取名“陇上江淮人家”。一些人家新修了建筑或者修缮旧的建筑,都刻意将墙刷得雪白,弄成白墙瓦黛江南民居的样子。要唱民谣,开口就是:你从哪里来,我从南京来,你带得什么花儿来,我带得茉莉花儿来……
于是我以临潭为背景,写了《雪山阿佳》《蒙古大夫》《达娃》《早婚》《玻璃翠》《六月伤寒》《万岁》《猫胎》《赊刀人》等一系列的小说。故事是临潭人的故事,对话也是临潭人的对话,甚至连某些人物也都是临潭街面上所能见到的。感觉只要一直观察,一直有好奇,就将成为一个怎么玩也玩不尽的文字游戏。
有一段时间我跟政府部门的扶贫人员一起去乡村走访,原是抱着私心,想要摄取一些写作素材。但下去之后,却另有发现。
去的是县城外的一个乡镇,羊永镇。与自然不可分隔的淳朴乡下,泥土混着砂石的小巷,大宅院落,偶尔累累枝娅伸出墙头。空气清新,视野开阔。
挨家深入走访的时候,心一度下沉,生活的底层有太多苦痛的挣扎。偶尔碰到心惊的物品,便格外惊喜。老去的农妇收藏的百褶西湖水裙上有华美的挑色刺绣,我多看了两眼,她便跟我讲临潭人是做不出这样的刺绣的,这种刺绣是从江淮传过来的。
还有履尖上翘谓之为“凤头鞋”的鞋子和用各色绢丝制成花朵串起来的头饰,布料都是上好的蚕丝绸缎。她说这样的做法都是从江淮传过来的,是江淮遗风。她保留着这些,并将年轻时穿戴着它们的留影一张一张认真摆放在显眼的地方。这可能并不是一种真实的、物质存在的江淮遗风,而是一种不随波逐流,专注保持自我的品格,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坚持。
年华老去的妇女做过什么,经历过怎样的生活,对于我来说都是谜团。有可能她一生都没出过远门,没有离开过高原。她口中的江淮遗风,也许更多的是对生活的一种憧憬。
临潭人口中的“江淮遗风”,真要去江淮找,不一定能找到。但无论自己坚持的“江淮遗风”,还是外人口中戏谑的“半番子”,说的其实都是临潭人对于生活的一种的态度。
我觉得这种态度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