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淮北这片土地上,父亲已经不在了,他与这片养育他又掩埋他的土地,生死难分。
父亲最后的三四年都是断断续续在医院里度过,那座医院叫泗洪县人民医院,是当地最好的医院,父亲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治疗和护理,除此就没什么可安慰他了。父亲临终时,突然眼睛发亮,艰难四顾,也许他知道要告别我们,那眼神是最后告别吧。父亲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尽管他并不怕死。他常说,比起某某20多岁就牺牲了,我早就够本了。
在我们还很小的时候,逢年过节,父亲就燕子衔泥一样,今天带块肉回来,明天拎两条鱼回来,每次父亲回来,我们都一阵欢呼,尽管这些买鱼买肉的钱都是父亲下了多次决心,红着脸向别人借来的,那时的我们单纯而无知,只知道鱼肉给我们带来的快乐。父亲极不愿意看到我们见别人家吃香喝辣而垂涎三尺,更重要的是不想让我们受委屈。我永远记得,有一年他冒着大雪从10里之外的汴河大队扛着一袋子大米回来的情景,那时四野万籁俱寂,大雪给父亲加了一层雪衣,父亲低头艰难地往家走,那肩膀上扛的不仅是一袋米,还有一家的温馨和希望。
父亲走时,我握着他渐渐发凉早已经没有知觉的手,我的心情突然镇静了,全身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一次次抽痰,一次次吸氧,一次次灌肠,一次次病危通知;那十几天不吃不喝,而稍一吃喝就呛得脸色铁青,气短声绝,那一天几瓶药水挂不进手面,就改为脚面,那全身居然找不到一根血管可以刺进细细的针头,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日日夜夜……这一切终于结束了。在他最危急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什么叫六神无主,什么叫绝望,而他的生命如此的脆弱又如此的顽强,我想父亲他虽一生辛苦,弥留之际却更难熬,他还是不想离开我们的。我们又怎能离开他呢?在父亲备受煎熬之际,我作为一个准文化人,一个无神论者,居然要期望风水求助神灵了,我不再相信科学,只相信奇迹会在父亲身上发生。还幻想能和以往一样住一阵子就举家欢庆地回家。我居然连常识都忘了——司马迁所说——人固有一死。人常说,床头百日无孝子,但也不尽然。我曾暗想过,若是守护父母直至我和他们一道死去,或先于他们死去,那该多好,这可能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父亲走后,我常在梦中与他相见,我多么不想醒来,多么希望永远就是这样。思念,常常使我陷于幼稚和幻想,不能自拔。儿女永远报答不了父母的恩情倒是真的。父亲一生为我们,为他人着想,死后也是。他走时,初冬将至,大雾漫天,夜幕深厚,整个世界悄无声息,在全村人都渐进梦乡时,父亲回家了。
1938年秋,在父亲参加革命时,父亲近房的小爷(叔)骂他没出息,说共产党、八路军要吃没吃的,饥一顿,饱一顿;要穿没穿的,子弹袋里装的都是秫秸棒,能干出什么事情?父亲也许犹豫过,但最后爷儿俩还是分道扬镳,父亲跟着共产党走了,此后爷儿俩势不两立。
1958以后,父亲任魏营人民公社民政助理,军烈属就成了他的服务对象之一。过年了,即便雨雪纷纷,也要把买好的猪肉、粉条和县武装部的慰问信,挨家送去。最远的村来回30多里,肩扛,手提,步行,没有路走,就落荒而去,有时泥泞,有时冻土,有时赤脚过沟,有时弯腰爬坡,一天能走四五个村子。年前,腊月二十就要开始送,一直要到二十九。一斤猪肉,两斤粉条另加一张红纸慰问信,说明党和政府没有忘记他们。父亲带着干粮下队到这些人家,最多喝他们一点开水或者稀饭菜汤,临走总要在碗底悄悄压下粮票和钱。为什么要“悄悄”?别看老百姓穷,穷有志气,穷有良心,你不悄悄给他,他死活也不会要——那不是骂人吗?军人们义气深重,见父亲一身泥水风雪走来,就要把猪肉粉条一锅烧了。父亲不仅不依,而且拔腿就走,出门还交代一定要等到年三十中午再吃。三十中午吃肉的意义和平时绝对不同啊。
父亲注重于吃而不是穿,父亲总是说吃在肚里是内心感受,穿在身上是他人感受,内心感受才是真正的感受,发自内心的快乐才是真快乐。他热爱生活,再艰苦的岁月也要想方设法使儿女在节日有点荤腥,让儿女们充分感受到节日的快乐。
现在,我们为父亲所做的一切都失去实际意义,无论节日送点纸钱、鲜花,无论怎么缅怀、追忆、梦想,这都与父亲无关,惟一的就是像父亲那样活着,照顾好孤独年老的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