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草原深处,绿意盎然的大自然呈现出一种俊朗的静态美。此行要去祭拜一位公主,她的灵魂游荡在一片千年古榆树的上空。
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庄,东望山峦起伏,树木的墨绿和花草的缤纷绵延在视野尽头。西面是查干沐沦河,流域内孕育蒙元文化和契丹文化,百十户村民日夜听着汤汤流水,日升日落。村头伫立仙人掌一样的石碑,油黑的石面上镌刻着金黄色的字“珠腊沁”。
“珠腊沁”是蒙古语,汉译是神灯的意思。可是,在这空旷苍茫的乡野中,神灯在哪里?
“喏,那就是。”
顺着牧民手指的方向,1000多棵奇形怪状的古榆树扑入视野。古榆皲裂粗悍,枝干虬屈,蓊蓊苍苍,树干不是很高,但很粗壮,树形随意伸展,就像一个个手持龙杖的长寿老人,微笑着注视着世间百态。它们与西北大漠的胡杨一样,散发着令人震撼的视觉冲击力。这片饱含岁月沧桑的古榆便是牧民心目中的神灯,神灯光耀着一个古老的传奇姻缘。当年大清公主走出皇宫下嫁巴林,就有了神灯传说演绎,而牧民依树而居,这个村庄又有了另一个名字——树中村。
静默的古榆清怡淡定,树中的缕缕炊烟胡须一样飘起,弥散在残阳的夕照中。
清顺治五年,清太宗皇太极的女儿固伦淑慧公主就要出嫁了,她的夫君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巴林色布腾郡王。与文成公主远嫁西域、昭君出塞一样,公主与边关蒙古王公和亲,多半是为大清江山社稷。临行前与母后孝庄皇后话别,依依情深,母女泪迹潸潸。坐上装饰华贵的勒勒车,最后望一眼紫禁城,此次走进大漠,将攸关边陲稳固,胸中五内纠结,百感交集。与公主一起陪嫁的还有72个匠人和300户随扈仆从,浩浩荡荡的车队一路向北。离开京城穿过古北口,凛冽的漠北风迎面扑来,行进的脚步放缓了。行至西拉沐沦河边已是仲春,融冰的河水扭曲着身段,滔滔东流。对岸,就是广袤的巴林草原,色布腾王爷亲帅马队,迎候在河边。
河水舒缓,残阳如血,晚霞余辉洒在河面上,宛如一条火龙在水中腾跃,西拉沐沦河变成赤水河。公主驻足河边,发誓要建座桥,把漠北边关与中原连在一起。走进巴林草原腹地,随行的工匠比照宫廷的模式建造王宫,草原人以民族的最高礼节欢迎这位仪态端庄的王后。牧民们说,自从公主到来,给淳朴厚俗的草原带来无限福祉,似清风扑面,母仪巴林。72个能工巧匠带来的是进步的思想和文化,沉静的巴林草原从此与大清王朝同频共振,悠扬的马头琴与浑厚的蒙古长调传向华夏。草原人热爱这位慈母一样的王后,为她三选墓地,让公主死后能在风水最好的地方安息,她在西拉沐沦河上建的石桥被命名为公主桥,人们还在珠腊沁村南面的山岗上建了公主庙。在民间,有关公主的故事脍炙人口,尤以“榆林”卫队最动听。传说固伦淑慧公主去世那天夜晚,黑魆魆的长夜无风,河水哀吟,长歌当哭,巴林草原沉浸在哀婉的氛围中。倏然,平地冒出1000双手托举神灯,公主长眠后这些神灯不灭,后来化作1000棵榆树,常年为公主守灵,珠腊沁的村名也由此延传至今。
传说固然有演绎色彩,实际上这些“神灯”的出现远比公主去世早得多。据树龄专家考证,这些古榆最长树龄在530年以上,如此推算应是在明朝了。古榆是巴林草原一道独具魅力的风景,能存活至今完全是大自然的造化。榆树没有其他风景树那样骄矜,属于大众化朴素的树种。榆树的形象的确有些憨态,更谈不上挺拔伟岸,扭曲伸展过于随意,形成各种各样无拘无束的造型,展示着大自然的野趣与豪放。年代久了,风吹雨蚀树干生出树洞,成了山兔野狐栖息的场所。榆树适应性强,多生长在恶劣的风沙干旱环境中,不用刻意抚育,它的存活凭借自身生命力的顽强。榆树盘根错节,迅猛的沙尘暴刮过,别的树都残枝断臂受到伤残,惟有榆树岿然不动,立在原地。入春,榆树率先吐出嫩叶,那是北方春天的第一抹淡绿。
珠腊沁的古榆树群,已经超越植物状态本身,成为一种民族文化的象征。1000多棵古榆树散落在近万亩的沙地上,丰满的树篷侧枝几乎贴着地面,千姿百状的树形有如未加修饰的天然盆景,有的扭曲着身子环顾四望,有的歪着脖子昏昏欲睡,有的蓬头垢面像个不善修饰的悍妇,有的张开枝桠像是在等待久别的情人。个别被雷电击过的枝干残破,树头被残忍地削去,它们依然挺起躯干悲壮地活着。在古榆树群里游走,莫名其妙地涌起怆然的感慨,放眼望去是茫茫的苍凉古道,耳边隐隐传来古老恢弘的岁月旋律,由衷地感到生命力是如此的强悍,似乎它们永远不会死,褶皱的树皮里,储藏着历史的深邃和长生不老的神奇。
不远处就是公主庙,庙门正对着这片虔诚的“神灯”。灰砖碧瓦的庙宇,掩映在绿色葱茏的松柏中。一扇朱红殿门“吱呀”打开,尘封的历史扑面而来,端坐在正堂祭坛上的固伦淑慧公主发髻高挽,衣着华贵,白里透红的脸颊洋溢着贵族的神态。在公主庙佑护的山岗下,几百户人家簇拥着一个秀美的牧村,村头耸立一块巨石,石面上镌刻着“怡园”两字。怡园以生产巴林石闻名遐迩。巴林石是宝玉石的一种,最名贵的是巴林鸡血石,得此恩赐的岗根村富甲草原。清一色的砖瓦房,整洁的街道,每条街都以石头命名,每户人家门楣上都悬挂着诗意化的巴林石牌匾。据村支书介绍,来岗根怡园的最佳时机是果树盛果期,成熟的水果满枝满丫,压弯了枝头,吃不完的水果坠落在地上,与树叶一道化为泥土。参天杨遮住暴晒的阳光,草地上的牧草收割后一摞一摞摆放在地里,排列成有序的阵型。林间小径铺上石板,曲径通幽,里面自然少不了榆树。这里的榆树年代更为久远,矮墩墩的树干比木缸还粗,树篷丰满夸张,像头顶着一片褪了色的乳云,落了叶的古榆则显露出健硕的胸肌。树荫下摆着石桌石凳,清新芬芳的气息直往肺管子里窜。怡园对面山坡上,固沙灌木尚遗存些许斑驳的绿色,十几个洁白的蒙古包如蓝天遗落下的云朵,每个蒙古包都是一个牧家乐,与古榆树群、怡园等相得益彰。
从怡园返回,再次来到古榆树群,牧家乐餐馆飘出羊把肉的香味。夕阳西下,灿灿的晚霞给榆树镀上一层金辉,怡园新村的路灯也睁开了眼睛,那些由千年古榆托举的“神灯”点亮时也会是这个样子吧。每棵榆树上都筑着箩筐一样的鸟巢,百鸟归林时啾叫泛起,平静的榆树林平添生趣。榆树是平凡的树,朴实无华,默不张扬,骨子里不惧严寒和风沙,这样的品格成就了榆树寿星般的高龄,是生命之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