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作品

激情的隐退

□吴 萍

看贡布里希沿时间线讲艺术,至现代主义的塞尚、梵高和高更等人,发现不如从前般喜欢了。随着时间流逝,如今私爱有加的大概是柯罗、惠斯勒或安格尔几个人。

细想来,对西方绘画的好恶之变是颇值得玩味的事。从前,塞尚的体块、梵高的色彩或高更的土著风情皆令我神往和记忆深刻。当然,作品之下各自的跌宕人生也是小说体,具有相当的可看性,满足我们观者的窥视欲。窃以为撇除作品强劲的辨识度外,很有料的个体现实人生对助其扬名也是功不可没。然而,人到中年的我面对柯罗的烟树、惠斯勒的银夜或安格尔的浴女时,已然获得心理的无上静谧。这与当初看塔希提岛的椰树和麦田上空的黑鸦的体验是完全对立的,激烈与平寂、浓郁与温和、身体与精神,或者干脆说梵高和高更的作品是有点偏向形而下,而柯罗与惠斯勒做到尽可能抽离身体性的叙述,接近消弭肉体激情后的形而上学意味。

割耳朵、精神病,极度的困窘和落落寡合,每一幅梵高画作中都是个体困境的自白。逃遁到土著岛屿上,以背叛现代文明的方式生活,从褐肤鬓花姑娘或异域风情的画面上都能看到高更对原始文明中的粗犷、天真和质朴的歌咏。高更或梵高,一定是将生活“原样”搬上画板的人,也正是作品与生活之间的无阻互显加强了个人风格,同时让很多未受过艺术教育的普通人喜欢和铭记。这些差不多是我对他们曾经很为“印象派”的认识,悲剧的现实人生一边戕害生命本身,一边却催生出让一代代不断咀嚼和仰视的名作。一言以蔽之,两位印象派大师活着的时候受尽激情的鞭打,做了一辈子激情的奴隶。

幸与不幸,如鱼饮水。后来人有福的是,可以在画作前坐享色彩、光线或“故事”带来的愉悦。

年轻时曾跌倒在浓郁、黏稠和高饱和的色彩前,一如中年时开始悄悄离开激情,在平静的柯罗或惠斯勒中感到至深的心灵慰藉。之后才知道是身体和年龄的暗中作祟,让我最终皈依一切予人宁和的艺术作品。生命路转溪头忽见,原来浪涌般火山般的激情于平淡日常实在益处无多啊?

想到文学作品,亦复如是。年少时追过柯灵、梁实秋和董桥,现在怎么都觉得不如周作人熨帖。依然就像高更或梵高,柯的美赡、梁的谐荡或董的华丽丽都与激情的肉体宛若镜中,庶几可说三公之文的“人肉味”很是显表和直接,尚不论斯味是好是不好。而周作人,深处的口味不可谓不铿锵,然而呼出为文时却一派淡淡焉、静静焉,俨然脱离烟火后文雅的精神流淌。

激情的表达是电光石火,仰仗燃点或浪尖的劲爆给人灼伤或毁灭的美学体验。温情的表达不会让你在激越和跳跃的阈值上人仰马翻,纵然在瞬间上丧失扑倒的力量,却是在持久度上获得了全胜。普通人生中,激情的出现无疑是意外事件,是因意外才得珍视。而激情的隐退似乎是迟早的事,如常枯淡流水中,学着领会温情的日用和隽永,竟是那样的重要。

很多年以来,一直喜欢中世纪丢勒的《一片杂草地》。画面超出想象的简单,就是一片杂草地。虽然时间滚滚而去,你还是认得几棵蒲公英,绒绒的是藓衣,还有一丛正开花的禾本科杂草,颜色、排布和摇曳的穗子跟楼下瓦砾堆旁的一模一样。丢勒的蛊惑人心,正是逾越了时间、人种和语言,让地球上每个有杂草记忆的人站成一队,一起享受杂草给人的自然之美。如此温情之作,消隐了激情和一切文化注脚,从被人忽视的东西上发现到普世真理,这就是我看一次感动一次的原因所在。

2018-08-10 □吴 萍 1 1 文艺报 content29676.html 1 激情的隐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