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书香中国

《国风》的俭德

慎乃俭德,惟怀永图。

——《尚书·太甲上》

兴许是因为现代历史学科的崛起,现今人们谈论过去的时代,很容易只保留可信的底线,而把上古无数的人、事删削得只剩下不相联属的片段,以致让过往的一切既不丰富,也难动人。不知道某些古人缜密完整的思索,是否也可以放入独特的可信范围?如果可以,断烂不堪的过往,或许将恢复勃勃生机,起码在某种意义上对人有益?连类而及的问题是,诸多今人谈论的所谓传统,是否本来就是个连续不断的创造过程,而不是停留在时空对岸的凝固形象?就像荷马,古希腊人把他确认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作者,却又隐隐约约暗示,这位盲诗人“同时诞生于七个不同城市”。这命名和对命名的解说,属于后人创造性思索之一种:“这意味着希腊人并非不晓得此一基本事实(按即武断地选择一个人,称其为两大史诗的作者),甚至精确性地指出了有整整七个希腊城邦的人共同完成这两部史诗。”

这样的创造有个好处,可以让后来者对某一事物的指称易简,不用在名称之前先累累赘赘地解释一番。比如希罗多德就可以避开烦琐,直接告诉我们:“赫西俄德与荷马……把诸神的家世教给希腊人,把诸神的一些名字、尊荣和技艺教给所有人,还说出了诸神的外貌。”人们由此知道,古希腊“大人”们的诗,与现今(或隐或现)彰显一己生殖爱欲的诗歌,并非同类。署名赫西俄德和荷马的一系列作品,面向当时希腊的过去、当下和未来,通过摹写诸神的世系和他们的特性,让生活于城邦的希腊人有了效仿对象,从而确立他们特殊的生活方式。也因此,对诗和诗人无比苛刻的柏拉图,就可以让他笔下的苏格拉底,把形塑了古希腊样貌的诗人名字归为一个,并无比准确地说出他的作用:“当你遇见赞颂荷马的人,听到他们说荷马是希腊的教育者,在管理人们生活和教育方面,我们应当学习他,我们应当按照他的教导来安排我们的全部生活,这时,你必须爱护和尊重说这种话的人。”

这一点,作为中国诗歌源头的《诗经》,几乎走了一条相反的路——收入其中的三百零五首诗,都没有署名不是?当然,古人也自有他们简易的方式,一句“诗三百”或“诗”,就足以称呼整体了没错吧。最为重要的差别是,与希腊诗人创制的复杂神谱相比,《诗经》里几乎没有诸神的名字,更少见诸神的家世。缺少了诸神的家世,一国之人如何自觉地确立其生活方式?《诗纬含神雾》:“诗者,天地之心,君德之祖,百福之宗,万物之户也。”以上四端,是不是可以对应希腊所谓的诸神?而后世毛诗的大序和小序,是不是就用以上的四端来教人确立自己特殊的生活方式?

《诗大序》几乎是对此一问题的正面回答:“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也就是说,诗三百,连同对我们来说仿佛跟它长在一起的大小序,是用诗作为教化手段,让一群自然聚居的人,成长为一个自觉的文明共同体。如同古希腊在荷马和赫西俄德的教导下形成了他们独特的nomos(民俗,宗法,法律),在诗教(取其广义,包括一切以某种好为目的的述作)之下,中国也形成了自己特殊的“谣俗”(《史记·货殖列传》)——认真一点,从这谣俗里,大约能看出此一共同体人的性情、生活方式乃至命运的造型。

如果“诗三百”真的经孔子删定后用为教材,那么,在毛诗之前,一定(起码在众弟子口中)流传着孔子对诸多篇章的解说。从《论语》保存的只言片语来看,孔子对《诗》有其独到心得和整体认知,这些解说未能全部记录下来,真让人悔之不及。好在有毛诗,相传出自孔门“文学”科的子夏,那么,毛诗的大小序里,说不定多多少少保留着孔子说诗的意见。这推测或许可以稍稍减少一点我们的遗憾,但从孔子“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的告诫来看,子夏气度略欠宽宏,其所传之“诗”,究竟多大程度上体味了经权合宜的孔子偏其反而的意图,实在难以妄测。

不过,长于“文学”(古传典籍)的子夏,毕竟经大小毛公的勠力同心,传下一部最早的读诗心得。这心得“因有编诗结构与大、小序之存在,《诗》才成一特殊读法……观小序之设自成体系,诸序纵横交织,‘诗三百’乃构成以周为中心、跨越数百年且显示各种情感关系之网络。此网络庞大复杂且变化多端,《诗》之为‘诗’,魅力即在此”。无可否认的是,有时“序诗者与作诗者之意绝不相蒙。作诗者即一事而行诸歌咏,故意尽于篇中。序诗者合众作而备其推求,故事征于篇外”。

横亘在诗与序之间的矛盾,不妨看成伯纳德特意义上的“未定之二”(indeterminate dyad)——“构成一对组合的事物不是独立的单元”,不能简单地看成二,“它们是整体的部分,在某种程度上互相包含对方”。作为一对组合事物的诗与序(甚至包括其后的笺与疏),显然构成了既相反又相成的整体景象,从而诗便不只是停留在个人的饤饾情感上。至于后之读诗者在具体时空中的情势裁断,端赖每个人当下的反身自识。

《诗大序》关于“二南”(《周南》《召南》)的说法,很能体现毛诗用以教化的宗旨:“然则《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鹊巢》《驺虞》之德,诸侯之风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这也就怪不得孔子如此教导自己的儿子:“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二南”之风,可以用于乡人,用于邦国。不学“二南”,如人向墙而立,一物无所见,一步不可行,或将封闭阻塞,固陋不堪。

王者之风的《周南》十一篇,毛诗的小序,也自有其整体思路。其中前八篇,题旨皆与后妃有关,分别言后妃之德、之本、之志、之化、之美,并后妃之逮下、之所致、之子孙众多。后三篇由内而外,言文王德广所及,道化之行,《关雎》仁德之应,如此,则邦国之德外内如一,温柔敦厚之教可期。当然,我们也完全可以把小序看成是解诗者的理想,借此传达自己的诗教之旨,其解背于诗还是更为体贴入微,要回到每首诗的具体。

小序中首次提到俭德,是《周南》(也是整部《诗经》)的第二篇,《葛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功之事。躬俭节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师傅,则可以归安父母,化天下以妇道也。”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澣我衣。害澣害否,归宁父母。

葛是葛麻,多年生藤本植物。中谷即山谷。覃义蔓延。萋萋、莫莫均为茂盛貌。刈,割取;濩,煮。絺为细葛布,绤是粗葛布。无斁,不厌倦。“言”“薄”都是发语词;“害”是“盍”的借字,义为何。污,揉搓;私,近身衣;澣,用水投一投;衣,身外衣。一章用葛与黄鸟起兴,喻女性形体渐长,容色美盛,如黄鸟之翔而后集,将待时而嫁也。二章言治葛为衣,女工不怠。三章言女告其傅,欲浣洗衣服,问安父母。

老实说,我的确没看出这诗哪句讲到了俭,即使借助《正义》,仍不免有些含糊——“躬俭节用,服澣濯之衣者,卒章污私澣衣是也。澣濯即是节俭,分为二者,见由躬俭节用,故能服此澣濯之衣也。”把衣服该揉搓洗还是用水稍加洗濯分开,怎么就看出节俭了?难道是出于环保节水?这也就难怪后人会觉得不合情理:“后(妃)即节俭,亦不至归宁尚服澣衣。纵或有之,亦属矫强,非情之正,岂得为一国母仪乎?”

暂且抛开节俭,郑笺中对后两章的解说,可谓独出心裁。第二章,郑玄把“服”的意思,由通常的“穿(衣)”改为“整治”:“女在父母之家,未知将所适,故习之以絺绤烦辱之事,乃能整治之无厌倦,是其性贞专。”“所有人类的错误无非是无耐心”,对烦辱之事能整治无厌,可见此女性情之坚韧专一,由此其做事之精纯可期。卒章则以“洁清”立意,“我之衣服,今者何所当见澣乎,何所当否乎?言常自洁清,以事君子也”。一身不治,何以为天下之仪则?内而贞专,外则洁清,这自内而外的身心纯粹之象,是不是毛郑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形象呢?

小序中所谓的俭德,朱熹在《诗集传》里将其定位在第二章,或许更近情理:“此言盛夏之时,葛既成矣,于是治以为布,而服之无厌。盖亲执其劳,而知其成之不易,所以心诚爱之,虽极垢弊而不忍厌弃也。”此解挑明了习烦辱事与其性贞专间的联系,给出了由事而达于心的过程,从而使“无斁”之意落实。只是,朱熹仿佛把第三章的意思提到第二章来讲了,否则,从“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绝看不出衣服之“极垢弊”,只有从第三章的“薄污我私,薄澣我衣”,才可以推论衣服之垢敝。然而,即使从第三章立论,仍然有增字解经的嫌疑,需要洗的衣服,或许有垢,未必敝破吧?只是,如果推翻朱熹的这个解释,小序里的“俭”,不就难以落到实处了吗?小序是不是真的如今人嘲笑的那样“迂腐可哂”?

(摘自《诗经消息》,黄德海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8月出版)

2018-09-03 1 1 文艺报 content37748.html 1 《国风》的俭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