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巴黎,卢浮宫人潮涌流,各方游客竞相前来参观德拉克瓦(又译德拉克洛瓦)画展,赞誉不绝,短短时间内人数高达数十万。此次德拉克瓦绘画艺术回顾展系由两位研究19世纪绘画的专家塞巴斯蒂安·阿拉尔和柯姆·法布尔共同设计,由“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协办,呈示180幅重要绘画作品,是自上世纪60年代初以来内容最丰富、规模最可观、而且迄今反响最大的,今秋还要转至美国纽约继续展出。
德拉克瓦早年父母双亡,孩提时期,他就爱好美术,不时在小本子边沿速写,14岁获得“绘画奖”。17岁上,他突然放弃了已经写出的《险恶庭院》《阿尔弗莱德与维克多丽娅》两篇小说和一个剧本的文学征程,由叔父、细木工匠里斯奈引见,到彼埃尔-纳赫希斯·盖兰画坊见习。闲时,他常去卢浮宫欣赏普桑、米开朗琪罗、提香、委罗奈斯的作品,深受希腊、拉丁文学熏陶,滋润艺术灵感。24岁时,他决意“与命运拼搏”,将自己得到《神曲》“地狱篇”启迪的处女画作《维吉尔引但丁游地狱》呈送“美术沙龙”,希冀进入卢浮宫。不料碰了一鼻子灰,被艾蒂安-让·德雷克兹和安东尼-让·格罗等经院派的卫道士们贬斥为不折不扣的“涂鸦”、“简直是屠杀绘画”。德拉克瓦屡遭传统美术大师安格尔非议,被“美术沙龙”弃置。直至1849年,他与卢浮宫的画缘方才有了转机,应了他给友人信中的一句话:“对我来说,荣耀不是虚妄之言”。 终于,他继美术大师勒布伦之后,被请进卢浮宫装饰其天顶,在画廊中心绘出《阿波罗制服巨蟒图》。现在德拉克瓦竟成了卢浮宫的特邀主宾,今昔对比,景况迥异。
迈进卢浮宫的拿破仑大厅,迎面出现的正是1822年遭拒的《维吉尔引但丁游地狱》。维吉尔举臂引路,跟但丁同舟在冥河风暴中颠簸,地狱里的佛罗伦萨囚徒攀附船沿,滑向深渊。作品大有米开朗琪罗和鲁本斯的气魄,开19世纪浪漫潮流之先河,于今已被公认为继热里戈《美杜莎木伐》衣钵的“浪漫派宣言”。不久后德拉克瓦所绘的《希阿岛屠杀场面》和《墓地孤女》,揭露土耳其对争取独立的希腊人的残酷屠杀,黄与蓝两色对比夺目,放浪画风冲决大卫和安格尔守旧的大理岩化格调。有人将《希阿岛屠杀场面》比为19世纪的《格尔尼卡》,虽然从视觉美学的角度审视,大概不会有许多人能透彻懂得毕加索精心的立体派解构。
1827年,取材于拜伦同名史诗的《萨赫达纳帕尔之死》,描绘了暴虐的年轻亚述王萨赫达纳帕尔被波斯和米提亚入侵者围困在大火燃烧的尼尼沃宫中,陷入绝境,勒令奴仆们杀死所有嫔妃和宫娥,在柴堆上自焚。场景酷烈,色彩似灼灼赤焰,显出鲁本斯彩笔的激情力度,达到浪漫派想象的巅峰。尚有《自由引导着人民》和《立于米索隆基废墟上的希腊》《普瓦捷战役》等作,也展于拿破仑大厅入口,皆有丰神,绝妙臻极。集中在这里的几幅德拉克瓦最杰出的浪漫派作品,连同他为歌德《浮士德》制作的《靡菲斯特巡游天空》等系列石板画则展示了画家19世纪20年代最早期的创作轨迹,给人们留下苍凉雄浑的强烈观感。
纵观此次卢浮宫推出的德拉克瓦180幅画作,可见他是个兴趣广泛、兼收并蓄、热衷进取、绝不固步自封的艺术家。起初,他如雕塑家运用泥塑和凿石那般,以色彩浓郁绚烂出奇,“每幅画都是悦目的节日”。最典型的是1830年的油画《虎仔与母虎嬉戏》。可是,他不久就宣称:“色彩不再,惟余印象”。为了获取“印象”,一向深居简出的德拉克瓦到诺曼底的多维尔观赏海水浮蓝,寻觅莎士比亚式的动感之情,将“从迪耶普高岗纵目观海”绘入画面。
不过,德拉克瓦一生中更重要的是“东方印象”。所谓东方,对当时的法国人而言,指北非和近东黎巴嫩一带。1832年,德拉克瓦陪同七月王朝外交官莫赫奈伯爵出使摩洛哥,去到直布罗陀海峡的丹吉尔采风两个月,还了他“热切盼望看到东方”的夙愿。他在海滩和街巷体验异域风景和孕育生命的太阳光辉,尤其注目穿红条纹白长袍的柏柏尔农女,即兴捕捉转瞬即逝的印象,画了满满7册,千余张速写,为尔后80幅《东方灵感印象图》积累了丰富的素材,给法国印象派,特别是东方学奠定了文艺基石。这期间,他还到阿尔及利亚闪电式游历,遂有了他最具标志性的东方印象杰作《摩洛哥苏丹》《摩洛哥的犹太婚礼》《黑夜的阿拉伯营帐》《十字军攻占耶路撒冷》和《套房里的阿尔及尔妇女》。到了20世纪,梵高、塞尚和毕加索都无不从后一幅画中得到过创作启迪。
3月底以来,法国媒体纷纷报道卢浮宫举办德拉克瓦回顾特展,4月19日的《观察家》杂志的醒目标题是《燃烧的德拉克瓦》,《费加罗报》则惊呼:“德拉克瓦点燃了卢浮宫”。该报和《美术》杂志一同选登了卢浮宫展出的主要画幅,详细介绍了展览会三个主要部分,即德氏创作生涯的三个时期。
第一部分,除了上述数幅典型的浪漫派名画外,还有《南锡之役》,追述勃艮第公爵查理在南锡围城中被寻求复仇的宿敌勒内公爵派骑士博塞蒙刺死的历史,突显浪漫派绘画悲壮、梦幻的艺术特征,预示德拉克瓦将步入另一个活跃的创作期。 从1835-1855年的20年间,他应对新的挑战,跻身枫丹白露画派,依约为卢浮宫、波旁宫、卢森堡宫、巴黎市政厅和京城的几座大教堂赶制大型“天庭壁画”,在法国完成了米开朗琪罗和委罗奈斯一般的业绩,1855年他以首次作品大型回顾展声震巴黎世界博览会。在德拉克瓦所绘的宗教历史壁画中,最为引人注目的除了早期的《耶稣在热奈萨莱特湖上》《圣塞巴斯蒂安得到女圣徒救护》《耶稣在橄榄花园》《十字军进入君士坦丁堡》和晚期的《奥维德隐居斯基泰人部落》外,当数现存巴黎第三区圣丹尼圣体教堂圣母祭台的《圣女哀痛耶稣》。其人物表情之真切深沉可与米开朗琪罗的同名雕塑媲美。画家用色彩的明暗衬托出圣洁的光影,如绘彩虹,实属壁画中鲜见。卢浮宫艺术史学家柯姆·法布尔指出:“它寓意深邃,令人思索人类的历史与文明。”
德拉克瓦很钦佩与他同时代的画家库尔贝的才华,二人具有同样的不屈服压迫的法兰西叛逆秉性。同他一样,库尔贝生浮逆旅,作品屡被传统“美术沙龙”拒之门外,于是在巴黎举办“现实主义画馆”,与经院美术抗衡。德拉克瓦同他不从流俗庸趣、昂然独立的精神共鸣,前去参观其“异端”画展。他在库尔贝的画坊发现库氏所绘《浴女图》,感于其对传统理想女性美标准的颠覆,回去也画出了自己的《浴女图》与之呼应。德拉克瓦的绘画气质与库尔贝确有相似之处,只要将他《愤怒的美狄亚》与后者的《受伤者》对比,就不难看出他们的共同点。《愤怒的美狄亚》依据希腊神话,描绘魔女美狄亚出于对其夫婿伊阿宋背叛自己、另觅新欢的愤怒,忍心杀死二人所生的三个幼儿,其情其景跃然纸上,深层情感上与悲情满怀的《受伤者》异曲同工。
不过,德拉克瓦并不那么赞同库尔贝反映社会现实的“活力艺术”观,而更醉心于历史传说。柯姆·卡尔布强调:“德拉克瓦早在马赛尔·普鲁斯特之前,就在他的《日记》中表达了一种奇特的思想,即‘回忆与创作的平衡机理’,按照每一个体固有之模式,通过无意识记忆来实现视觉、味觉和感觉必要的融合。在他看来,凭回忆作画乃是连接所有绘图成分,保持整体和谐最可靠的方式。将现实的因素与其他文学,或更久远的创造果实相配合,定能保持其艺术特性。”柯姆·卡尔布又说,德拉克瓦受时代感应,在《奥维德隐居斯基泰人部落》一画中绘出了蓝雾缭绕的山岗和密遐的远方,仿佛进入胜境,寄托艺术家的奇异思索。德拉克瓦画古罗马诗人、《变形记》作者奥维德立在一匹紫骝雌马旁边深思,好似自己晚年仍在考量中探求“回忆机理”的画面。
谈到德拉克瓦的绘画生涯时,波德莱尔于1868年在《美学奇趣》中确认:“他充满对艺术孜孜不倦、执著的爱”。德拉克瓦本人1861年在其《日记》里也自述他一生的奋斗历程,说道:“这场永恒的搏斗没能将我打倒在地,我又站起来了;它没能让我气馁,反而在我离开角斗场时得到了慰藉,这是什么缘故呢?”实际上,他就在前一年1月15日的日记里坦露情怀,给出了答案:“要敢于维持自我,需要一种罕见的素质”。
德拉克瓦1835年完成大型油画《异教徒与帕夏的搏斗》,充分显示了艺术家整个作品里的斗争精神。这幅画源自拜伦的一则东方故事,古意苍茫,生动表现一个异教徒跟奥斯曼帝国总督帕夏在低沉苍穹下的决死搏斗。激战中,只见刀光剑影,双方身躯极端扭曲,酷烈到惊心动魄的程度。这无疑是画家狂放不羁奔赴疆场的心态写照。然而,这一幅气息可泣鬼神、扣人心弦的巨作却遭经院派“美术沙龙”拒绝,作者经九度申请,方获“法兰西美术院”接纳,挤进了国家画坛的“先贤祠”。
另一幅蕴含同一寓意的作品是《雅各与天使的搏斗》。上世纪70年代末,笔者到卢森堡公园附近的圣苏尔比斯教堂参观,那里至今仍保留着德拉克瓦当年绘制的系列壁画,其中最为人知的就是《雅各与天使的搏斗》。该壁画勾勒犹太人族长雅各初出茅庐时路遇天使——实为上帝显灵,与之搏斗获胜,遂得了“以色列”的称谓,成为后来12个“以色列”部落的祖先。站在这幅年久褪色的壁画前,不禁由此情此景联系画家德拉克瓦的心路历程,想到他一生就像雅各一样,在与上帝这个命运主宰拼搏,将他用心血凝结成的一幅幅绘画瑰宝留芳于后代。大仲马在画家遭人诟病时曾当众宣称:“德拉克瓦的天才是不容置疑的!”现在卢浮宫的作品回顾展,表明大仲马的预言一个半世纪后再度得到了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