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村庄》构筑了一个人、畜共居的村庄,到《虚土》《凿空》时,灵以恍惚的纯精神意象开始加入,指代着作家不舍的前世今生;到了《捎话》,灵终于有了实体形式,正式加诸刘亮程宏大乡村叙事的宇宙观。村庄还是那个村庄,但这些村庄联结在了一起,在广大沙漠绿洲间联结成村庄的世界。村庄的联盟渐渐演变成两大敌对阵营,黑勒要推倒毗沙高耸入云的城墙,因为它使黑勒国总是生活在它的阴影下;毗沙派翻译家库向黑勒的买生昆门捎一头毛驴谢,改宗了的买生天门最终活剥了谢,得一部驴皮昆经;毗沙与黑勒的无数次战争持续了一代又一代,一只人羊在战争中被做成,并牺牲成为天门墓地的祭祀物;收割人头的战争使一座座村庄成为无人的荒村,死去的人以魂灵的形式与人共居;一个叫妥觉的鬼倒骑在库的毛驴上,头和身体日夜争吵。因为叫觉的毗沙将军的死尸上缝了叫妥的黑勒将士的头;在这片无边无垠的广大沙漠绿洲间,50种语言在通行,一种语言就是另一种语言的黑暗;人不能做到好好捎话,战争是捎话的最极端形式。沙漠绿洲上的村庄世界,动荡百年的精神之变被刘亮程窥看。《捎话》是一部人、畜、灵共居的乡村史,是一部另类的人类战争史。
作为一个中国乡村文化的固守者,一个多少有些保守的怀旧派,刘亮程将凝视赋予每一件事物:除了人的一辈子,狗、驴、鸡、尘土、树叶的一辈子,甚至灵,也被刘亮程观察和冥想,他的意识总是深入到别人难以企及的深处,那些意识最模糊、神经最末梢的区域被思想和文字唤醒。在刘亮程看来,人和世间万物一起,加入到宇宙循环往复的洪流中。《捎话》是一部宏大的乡村史,构成乡村的物件一样都不能少。两国交战,驴、狗、鸡都要跟在后面参战,甚至死了的人也以灵的方式与人共居,这就是刘亮程不舍的凝视。他本质上是一个诗人,30年的创作更是将他的语言修炼得炉火纯青,不但在语言的艺术实践上,在对语言的思考上,刘亮程也表现出真正的的理解。这在《捎话》中有专门章节甚至以《语言》命名为证。他在物象的能指间任意跳跃、转换的本领早已非同一般,一个中国农耕文明熏陶出来的汉族作家,莫名地具有了哈萨克谎言歌一般的言说方式。这种言说方式,就是要让你看到语言的威力和玄妙,语言才是众妙之门。实指是虚指,虚指比实指还真实,他像语言的巫师一样,力图与世界发生交感反应。他在语言中通达宇宙,由此将中国古典诗学的美感发挥得淋漓尽致,诗歌才有的穿透力助我们到达通明。只有很少的作家具有这样的大视野:文学是宇宙原理的显现。中国人的哲学,主要是道家,本是物我两忘、物我不分的,万物都有粘连,万物都有说不清的象外之意,象外之意的无穷粘连就是宇宙。多少种理论在分析刘亮程时,显出了某种简单,因为刘亮程所倚靠的乡村文化的精髓,是一种具有几千年文明的强大支撑。那些借用来的、根还没扎稳的、不适用的、没有血脉关系的理论,是无法涵盖和真正懂得刘亮程的文字的。
“庄子、屈原、《山海经》、唐诗宋词、明清笔记,还有翻译过来的一些西方经典,都影响了我。影响最大的可能是庄子,那是我年轻时读得最多的一本书,虽一知半解,那种气息我能感觉到,能心领神会。”声称受庄子影响最大的刘亮程,也许正是受了庄子那种天地混沌一体的行文风格的启发。就连黑勒和毗沙的战争,不也正如《庄子·则阳》中的蜗角之争,左角上的触氏和右角上的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人类的战争到底有多大进步呢。战争是庄子嘲讽的对象,一场死数万人的战争在庄子的宇宙观里,只是两只蜗角之争。庄子化解了大小、有无,从而达到虚静甚至玄虚的境界。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刘亮程也形成了自己的齐物论。狗呀鸡呀驴呀都具有与人同等的地位,《捎话》中,驴是仅次于人的重要角色。还在写《库车行》的时候,作者就发现了一个南疆的秘密。当时库车人口40万,有4万头毛驴。每当巴扎日,有上万头驴车聚集在大河滩上,景象非常壮观。这种陪伴了人几千年的家畜,使刘亮程产生了类似于家园乡情的深厚感情。他试图像理解人一样理解动物。在写《通驴性的人》时就透出端倪,他的野心似乎是要通到自然、天地之灵。这就使他的文字常常笼罩在空灵的氛围里,灵无处不在,灵是一个有机体。他的文学也便如仿生学般在模仿生物体的智慧和心理。“灵在世界不占地方。人的心给灵一个地方,灵会进来居住。不给灵就在风里。人得自己有灵,才能跟万物的灵往来。”“当你坐在芦苇丛中,和一棵芦苇面对面的时候,你能感受到芦苇是一个生命,是可以与己在心灵深处交流,作家就是要通过这样一种交流达到神性,他不仅呈现了一个植物,而且要在这个植物上发现神性,发现他的生命”。这种“万物有灵”的思维方式可以说在他的文本中随处可见。
如果强行要在一位西方理论家那里找到刘亮程的知音,那么凡蒂莫算是一位。他的关于文学是记忆和痕迹的承载者的表述,非常切近地传达出刘亮程这一类文学的特质:他们是发自过去的语言信息的承载者,他们力图跨越时间,从充满死人声音的过去、从属于那个过去的传统向观众诉说,就像纪念碑或墓碑,不是为了击败时间,而只是为了在时间中忍受。这种向将来的人传递痕迹和记忆的文学,无疑具有诗性特征。而诗意词汇那种脆弱、非中心的真理,也由此永远无法从一种稳定的、客观的、可证实的知识角度来加以思考,诗人正是通过诗意语言的纪念碑性使真理产生作用的那一类人。
《捎话》始终在语言上贯穿着刘亮程执意追求的玄学趣味,或曰哲学意味。从而呈现出艺术与哲学与情感紧密溶为一体的深邃动人的特质。在这个印刷复制品时代,刘亮程以自己的文本标杆出独一无二,从雷同、复制、同质的海洋中孤独弋出。如果说艺术品早已失去光晕的笼罩,本雅明所谓的“气味”正在消失,那么,刘亮程也许就是一个文学的守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