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一座连一座,构成巨大的山脉,横亘在滇南弥勒市的西边,这就是弥勒西山。在这上面,星星点点地分布着上百个彝族支系阿细人的寨子。上世纪40年代末,中共云南地下党在此发动彝民起义,组建“云南人民讨蒋自救军”,同国民党进行殊死的搏斗,杨治廷等数百位彝家儿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个既是革命老区又是大石山区的地方,改革开放后喜事连连,在外工作的我,被感动驱使,常回乡捡喜,存放在自己记忆的仓库里。今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我将它们翻出部分与读者品味、分享。
果 景
乡谚有云:“五月杏六月李,七月核桃八月梨,九月柿子红团转。”然而,2016年我回西山看望编史志时认识的骆咔寨老人李光时,时令已至农历十一月初十了,可那儿的房前屋后、道旁路边,一棵棵高矮不一的柿树,叶子已掉光,黑褐色的枝头却密密匝匝地缀着沉甸甸的橙黄果子,似一盏盏灯笼,倾慕天空,垂视大地。
熟透的柿子,剥开那薄如蝉翼的皮,就可直接吮吸,清甜馥香,如在吃纯天然、原生态的果酱蜜。怎么到了冬天,还会有这么多的果实挂在树上呢?李老说:“寨外还有好看的果子,我带你去看看后一并说吧。”
我跟着他往西边走,约两公里后,一座扁形的大山突然横亘在眼前。“看,那叫鸡素子!”李老抬手指指山腰,又指指山麓的左右两侧。我一一望去,见每一处都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真真切切,非常养眼。山麓左侧的不远处,我们走近看,见是一棵斜长在石缝里的弯树,高约4米,叉枝又生叉枝,枝条密匝,其上缀着大小形状均如荔枝的果儿,无以计数,红红火火,令人心旷神怡。
鸡素子果是一种野生果。李老说着就爬上树,采下一捧呈鸡冠色的果子,“这已经熟得很透了,果肉洁白,没一点的苦涩……尝尝吧。”我抓了一个入嘴,一咬,满嘴生津,似甜牛奶的味道,浸入五脏六腑,于是连籽粒都不吐就咽下去,再抓吃另外的一颗……
回寨的路上,李老激动地告诉我们,弥勒西山“大地”、“宽地”极少,但草席宽、簸箕大的“小地”到处都是,阿细人只要充分利用它们,搞点包谷饭填饱肚皮完全没有问题。然而,在极左思潮泛滥的年月,人们都是集体劳动,只关注那些极少的“大寨地”,结果口粮严重不足。山里所有的果子,根本等不到熟透,就全被人们采摘充饥了。从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共产党将捆绑在阿细人身上的政策绳索一一解开,全西山被社员们解放出来的荒山“小地”竟达到数万亩,全被种上了包谷。接着就是包产到户,再接着引进优良包谷新品,后来所收获的粮食,屋子里都堆不下了。现在,可填入肚子的东西,品种花样不计其数——本地的树果当然吃不了多少,这就形成冬季彝山的一道道景色!
我终于明白,彝山别有洞天的果景,是经历了冬天的苦寒、春天的孕育、夏天的风雨和秋天的霜染才出现的,它折射出时代的发展,共产党富民政策给山里人带来的实惠。
磨 面
叠加两扇圆柱体的磨盘,接触部位錾刻着相互咬合的沟壑。下扇有个轴,上扇有个孔,轴入孔中,避免磨盘转动时位移。上扇还有个穿透的孔,称磨眼;边缘上有个“磨耳朵”,竖楔着一尺长的木棒,称磨柄。这就是石磨。将粮食放进磨眼里,用力于磨柄,使上扇磨盘不停地转动,让粮食漏到两扇磨盘的中间,一点点被磨碎。这就是磨面,阿细人生活中永远不能缺少的大事。
弥勒西山海拔高,气候冷,主产包谷、大豆、小麦。此类原粮,颗颗粒粒都结实,磨面得用大石磨。大石磨庞大笨重,至少需3人操作,并借助一个叫“磨手”的“丁”字形的木制架子才行。“磨手”竖的一头凿有孔,磨面时,一个人将前孔套在磨柄上,然后,一只手按住不让其脱离磨柄,另一只手少许地抓原粮入磨眼,其他人则紧紧地握住“磨手”的横杆,齐心协力忽而朝前忽而朝后地用力推拉……
生产队时是集体劳动,推磨只能在晚上进行,且本地石头虽多,可都不是做石磨的材料,所用石磨需从外地买来,造价很高,因此一个百十户人家的寨子,一般只有五六盘石磨,磨面得排好长的队。我曾在这里整整生活了20年,磨面无以计数,清晰地记得那时的夜晚,到了凌晨两点钟,还有石磨在痛苦低沉地嗷叫:“喔——喔——喔——”偶尔还能听到磨面人在唱《磨面歌》:
白天在地里,夜晚在磨房。
人儿原地拽,磨儿圈里转。
磨儿转一圈,汗水滴十滴……
问阿祖这样的磨面什么时候开始?
阿祖说他祖父的祖父那个时候就开始……
用石磨磨面,费时费力还效率低,位于西山东部的蚂蚁哨、舍得尼、布王戈、马龙、拖基、阿基邑等村寨的有些人家受不了,见西山东麓的花口、棠梨树、白枝谷、大树等地的河岸上,有不知是哪个朝代就建盖了的水磨房,于是人背马驮将粮食运到那些地方去磨面。
水磨,靠冲水作动力,省了力,但有时候却不省心。上世纪30年代,山金村有位汉族妇女在屋里添磨料时,突然听到“哇”的一声,门外玩着的5岁儿子被狼叼走了。她哭喊着去追,但追到的只有一条小腿。40年代,诺糯寨的陈氏用骡马驮着包谷去清水龙潭磨面,途中窜出两个强盗,将明晃晃的杀猪刀架在其脖子上:“你是要命,还是要马?”……新中国成立后,豺狼被消灭,强盗被打垮了,但山路坎坷崎岖且漫长,去磨面扭伤脚和腰的事经常发生。而且磨少人多,争磨声不绝于耳,有时去等了三天,也轮不上你磨。又偏有这么一事:1973年马龙村有位上有老下有小的童姓中年男子,生活困难,就钻到磨底下去,扫从磨缝隙落下的面粉,而后来的人不知道下面有人,于是放水磨面,结果其被转盘活活碾死。因此,磨面人多时希望人少,而真正碰上人少时,你又提心吊胆,害怕磨下有人。因此,开工前都要大吼一声:“喂,磨下有人吗?没有我就要拉水闸了!”
《阿细先基》歌里这样唱到:“再高的山也有顶,再深的水也有底。”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上级党委、政府一方面派人指导群众开展栽种烤烟等活动,另一方面四处筹措资金,从1980年起在西山架设高压输电线,到1987年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成立30周年时,西山东部的村寨,无论是汉族村还是彝族寨全都通了电,全都安装了电钢磨,过去担惊受怕折腾几天才能磨完的包谷,在钢磨里只需一袋烟工夫就全磨完了——从此,阿细人祖祖辈辈用石磨或水磨磨面的悲惨历史宣告结束!阿细人将《磨面歌》“旧瓶装新酒”:
白天在地里,夜晚睡大觉。
轻轻开电闸,电磨自磨面。
白面堆成山,不淌一滴汗……
问阿祖这样的磨面什么时候开始?
阿祖说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开始……
水 窖
1989年,一位叫蓝雨的汉族作家到西山采风,写道:“骄阳临空,热气灼人。赤地炎炎,土地龟裂……很多村寨的人,天天鸡叫起床,到三四里外的山脚浑水塘挑水……”我是在山里背着葫芦跟随大人外出取水长大的人,对于这里山脚浑水塘有多大的水量,西山东麓有几眼的龙潭,哪个村寨到哪眼龙潭有多长的路,都一清二楚。因此,当时见到这篇文章,就情不自禁地提起笔来对其进行续写:“这是正常年份取水的情形。若是遇上一连3个月以上不下雨,本地的山塘子被挑光,人们就成群结队地到八九公里外的西山东麓花口龙潭、清水龙潭、大树龙潭、租舍龙潭等处人背马驮,来回一趟四五个小时。山路崎岖,崴脚闪腰的事,天天都在发生。”
幸运的是,进入新世纪,政府指导并补助革命老区群众建水窖:掘个大坑池,内壁用石头砌好用砂浆糊严,底部用水泥石子浇灌,封盖口子挡住杂物进入,以集蓄雨水储藏,供人畜一年四季饮用。补助款一个水窖最初500元,没多久就提高到2000元,阿细人家家户户都有建水窖的条件。据有关部门统计,至2016年,弥勒西山先后建了20000个小水窖,容积大多为30至50立方米。近20年来,我再也没看到过故乡人像过去那样大规模出外取水的悲催情形。
“水者,万物之本原也”,人体的70%左右由水构成,没有食物,人可以活较长的时间(有人估计为两个月),如果连水也没有,顶多能活一周左右。因此,如今故乡人一提起水窖的事,往往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载歌载舞:
最心疼孩儿痛苦的哟,
莫过于慈善的母亲。
最关心山民疾苦的哟,
莫过于当今的政府!
共产党的恩情哟,
阿细人世世代代铭记不忘!
家 居
位于西山偏中的诺糯寨西头,一座峰峦峻峭的小石山下,一栋白墙青瓦的传统式三间正房坐北朝南,其东面建有厨房和可以开进小车的大门;西面一排建盖着多间相连的肥猪圈、厕所;接着掉头往东再转南,依次建着小猪圈、黄牛圈、水牛圈和洗澡房。正房前是个大场子,地下建有可积储60立方米雨水的大水窖,上面边缘摆着不少的花盆草桶。没建围墙,十几公里内的远山近峦尽收眼中……这些房子各有其用,生产工具、引火燃料、喂牛秸秆、喂猪食粮、卫生器具等等,全都各归其类。房子间隙,留下走道后,其他地哪怕只有盆口大,都被栽上了瓜豆,让其开花结果,于灰色墙壁间点缀色彩。夫妇俩一年养几十只猪、三四头牛,可圈外所有的地面上,根本看不见一根一拃长的草屑……这是我好友何文辉大哥的家。
我们阿细人不怕苦不怕累,诚实耿直,重情重义……可在以前,由于观念有些陈旧,加上物质条件不允许,家乡人的居家环境普遍糟糕。比如,以为“只有人畜同屋,才能共同兴旺”,“只能‘年廿八,洗邋遢’”,反对平时用扫帚认真扫地,认为“会把财运扫出去”。又比如,说什么“人的穿物,只能到其去世才能烧掉”,于墙壁上横订几根棍子,平常衣裤破旧,统统往上丢挂;破旧鞋子则塞入床下柜底,结果草鞋虫大肆繁殖,床下常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曾经有篇课文叫《不比吃饭的事小》,说居家邋遢,是生活思路不清晰、品位不高的表现,不利于身心健康,呼吁大家转变观念,革除陋习,提高生活品位。人们的观念不断在进步。今年3月29日,我回到诺糯,何大哥说:“上世纪80年代推行包产到户,彻底解决了阿细人的吃饭问题;90年代,引进优良包谷新品,同时调整产业结构栽烤烟,基本解决了阿细人的住房问题。吃住解决了,人们就有更多的时间去想怎样才能改善自己的家园环境,让日子过得清爽、过得快活。目标拟出,并下了决心实现,很多陈规陋习就被置之脑后了。现在,像过去那样居家邋遢的人家已经很少了。”
走访拖基、土木基、阿基邑、油榨地、野猪塘、红万等多个阿细人寨子,果然发现会收拾家居的人家多了起来。
兴 舞
砍一节水桶粗长的冬瓜树,打凿成水桶样的圆空心,一头蒙上张刮掉毛的山羊皮,一头嵌上个木板制的五角星,就成了三弦筒;砍一节一米多长的香椿树,一头雕刻成握手状,一头锯上个穿洞榫,就成了三弦杆;弦杆横凿入弦筒里,弦码处置上铁皮片,再配系3根牛皮线(弦),就成了大三弦——阿细人常常扛起它跳“阿细跳月”。看吧——
火把节,阳光融融,鸟雀啁啾,阿细小伙姑娘兴高采烈,来到了青草茸茸的寨子边。男的调弦试调,女的入林梳妆。一会儿,哨声脆响,金笛起鸣,粗犷的弦声整齐响起,急迫紧凑,姑娘们手拉手从林间飘然而来,和小伙子们面对面,合着旋律,踏三步起一脚同时拍三掌地欢跳起来,如百花盛开,似彩云过路!舞兴正浓,伴之以歌;意犹未尽,则爆发“哦,哦!”的呼声。于是,弦声、掌声、歌声汇合成一股巨大的声浪,一刻比一刻欢快,一刻比一刻激昂,似大江河流在奔腾,如万马千军在行进,激荡着山岗,摇曳着林木……
“阿细跳月”群体性强,是拓宽交友的重要渠道。未婚青年男女们常于夜晚相约来到村外的山野林间,皓月之下,燃起篝火,围之频频起舞,在抒发着由衷喜悦与欢乐的同时,眉眼间传递着无限的情意,寻找称心的伴侣。三弦铮铮激恋情,多少年来,“阿细跳月”不知促成多少人“终成眷属”,也不知促使多少对“眷属”情深似海,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阿细跳月”气势恢弘,场面壮观,喜气浓烈。“阿细跳月”韵律强劲,振奋人心,给人以积极向上的力量。上世纪40年代末,阿细人常跳起它,鼓舞解放军滇桂黔边纵队奋勇杀敌;50年代初,阿细人也跳起它,到朝鲜慰问志愿军战士。
然而,这个功能多样的优秀民族民间舞蹈,在“文革”时期,被认为是“资产阶级谈情说爱的毒草”。当时,因为“不能跳”,也饿得“没力气跳”,阿细人能歌善舞的“天性”虽然不死,但无可奈何。见自己优秀的民间舞蹈濒临失传,阿细人的心痛如刀绞。
欣喜的是,国家改革开放,既让阿细人找到吃饱饭的感觉,又让阿细人不用担心被批评的风险,于是,阿细人重新制作大三弦,沉默了十几年的“阿细跳月”开始复活——
1984年,日本导演牛山纯一前来拍摄《复活了的“阿细跳月”》等风情片,拷贝发行到20多个国家和地区;1992年,以山里农民组成的“阿细跳月”艺术团,参加中国第三届艺术节作专场演出,赢得了中外嘉宾雷鸣般的掌声。1999年,该团参加昆明世博会。2008年,“阿细跳月”被国务院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兴 歌
如今的阿细人,特别喜欢唱酒歌。常常是不论吃早饭还是吃晚饭,只要男子在一起喝酒,酒歌就脱口而出,吸引女子前来参唱,拍掌助兴。意犹未尽,干脆吹起竹笛,弹起三弦,拉起二胡进行伴奏。于是,歌声、笛声、弦声、掌声……汇合成响彻云霄的交响曲。
酒歌的内容非常丰富,有自娱自乐的,如:“抬起(酒杯)来——抬起(酒杯)来——今天这个日子啦,应该高兴快乐地过,亲戚和朋友,又一次相会,有菜无菜也要喝,好吃不好吃也要玩,高兴地快快乐乐地,大家都来喝,喝——喝——”
有相互问候的,如:“好久不见了,亲爱的朋友,今日喜相逢,请你喝一口,喝一口……”迎接客人的,如“哎——贵客四方来相聚呀,朋友四方来相会呀,我们阿细人,有一种礼仪,待客先敬一杯酒……喝——喝——”又如,“领导辛苦了,翻山涉水来阿细山寨,嘘寒问暖,传达党的富民政策,就像金色的阳光,照亮我们的心。我们相聚在一起,同唱致富歌。我们一起举杯,同饮幸福酒……喝——喝——”
也有劝留客人的,如“亲爱的朋友,我们高高兴兴地玩了一天,再高高兴兴地喝玩一夜,等到那黎明的曙光照进竹林,再让你把幸福的泪花洒遍四方……喝——喝——”
庆贺丰收的,如:“丰收果累累,吃在嘴里甜在心里,人人乐哈哈,四面八方朋友来,你吹烟锅我喝酒,欢喜欢乐喝一口,喝——喝——”
感谢共产党,歌唱新生活的,如:“巍巍西山,蓝天白云。惠民政策润山寨,马缨花开红似火。老房修葺一新,新房拔地而起!青瓦白墙,窗明几净,道路平坦,四通八达,绿草如茵,花开四季,足不出户喝泉水,坐在家中听鸣鸟……喝——喝——”又如“(第一首)哎——我们西山阿细山寨哟,共产党领导扎(好),群众干劲扎(好),虽然在山区,科学种地搞得好,旱谷黄灿灿,玉米黄爽爽,楼上那个粮食哟,堆得像个小山坡,日子好过了!(第二首)哎——我们西山阿细山寨哟,镇党委领导扎(好),群众干劲扎(好),虽然在山区,科学养殖搞得好,猪鸡胖乎乎,牛羊肥壮壮,街头巷尾汽车多,停都停不下,生活方便了……喝——喝——”
追根溯源的,如:“细细地想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高兴?细细地想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快活?我们西山阿细山寨哟,朋友们(拉拉哩拉哩),如今有了酒喝,朋友们(拉拉哩拉哩),不喝怎么办啊?朋友们(拉拉哩拉哩),不喝也会老,朋友们(拉拉哩拉哩),不唱也会老,朋友们(拉拉哩拉哩)……喝——喝——”
弥勒市彝族研究学会会长张国富说,阿细酒歌内容五花八门,但归起类来主要有3种:或表达阿细人的喜悦心情,或展现阿细人的热情豪爽,或感谢共产党、歌唱新生活。为什么?因为这些阿细酒歌,是伴随着新时期党的富民政策进一步落实而不断产生的新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