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把九仙渔村泼得流光溢彩,秋香弥漫。
这时节的渔村,最是有趣有味。秋叶还将黄未黄,天空已高远湛蓝。有野花可赏,有硕果可尝,更有潮起潮落,涛声如吟如诉。村庄一如即将临盆的少妇,充溢着瓜熟蒂落的洋洋喜气。
九仙是珍的娘家。假期里,她回娘家拔姜摘杮,唤我们同去。三五好友,便驱车前往。一路上山,到了山顶东郊村,转而下山,直到海边,便是九仙。
下车后拐上一条杂草掩没的小路,走不多远,便见一座米黄色的石头厝。石厝前,一树黄槐怒放。满树黄花疏落有致,花瓣水润,薄如蝉翼,树叶苍绿,茂密葱茏,枝条颀长,风姿绰约,如同一位花季少女俏生生站在渔家的院落里。树下,珍着一袭红色长裙,长发如瀑,娉婷于初秋午后的艳阳中,轻轻地冲着我们笑。听我们赞叹黄槐,她说,这黄槐原本养在她新城楼房的房顶,养了两三年,病怏怏的,细脚伶仃,瘦弱不堪,便移植到老家门前,一阵子没见,它就蹭蹭蹭往上蹿,两年不到,长得比10年的梨树还高。
珍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在乡村中学教书十几年,能书会画,写一手好文章,会做美食,编织小物件,养一院花草,办公益国学班,有一个很温馨的家。她有很多机会调回城里,但她都婉拒了。我们一直不明所以。看着她和她身后的黄槐,我们似乎明白了,有些树和人一样,是需要乡间的土壤、空气和天地的。她是植物一样的女子,纯粹,而后优雅,知性,而后开阔。
花树下,珍妈妈正忙着整理器物。三五根竹竿参差斜立,蓝白红相间的薄膜席卷成团,形态各异的坛子罐子排列成行,绿色的绳索圈盘成捆,还有水桶、箩筐、锄头,珍妈都给它们寻到安身之处。经了主妇的手,家的秩序就水一样流了出来,生活便井然有序,日子就安逸静好。
珍当警察的弟弟正好休假在家,他带我们上山摘杮子去。屋子外面,靠墙立着一根长长的竹竿,顶端绑着矿泉水瓶,是珍弟特意做来让我们摘杮子的神器。
路上,遇到几株高大的杨梅树,珍说,这杨梅树不知咋的,树又高又大,可结的杨梅却又酸又小。也许是水土不服吧。我暗想。离杨梅树几步远就是杮子树。满树累累的杮子,青中带黄,光滑圆润,俊俏至极。伸伸手就摘了满满一袋,高枝上树梢头的杮子,就留给深秋当风景看吧。当美食,或当美景,都是杮子最好的归宿。摘杮神器虽然没派上用场,但那份心意,即使弃而不用,已很美好。
到村中逛逛。村中清一色的石头厝。大部分房子杂草爬满墙角蓠落,葛藤成片,络石披靡,一看便知已多年不见人烟。一户人家的屋前,圆竹匾上晒着一些长满虫眼的蚕豆,几个人手痒痒,上去摸了几把……时光深处,我们曾在蚕豆香里,度过无数流金的岁月。屋子里走出一个矮小的老妪,发丝斑白,面色白净,连老人斑都没有,开襟的花衬衫,扣子扣到颈部,问她几岁了?她说记不清,91或92吧。再问,说肖蛇的。跟我娘同岁,90。我们夸她,耳聪目明,真好!真好!老太太却连连说,活太久了,活太久了,不应该活这么久!声音悲怆。原来她的儿子儿媳这两年相继过世了。我瞬间泪奔。我大哥生病那段时间,我娘也一直跟我说这话,她很愧疚,觉得自己抢了儿子的福气。不管怎么劝说,她都无法释怀。好在上天垂怜,哥没事,否则……好好活着,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敬。
走到村中便利店,才又听到几个老人聊天的声音。村庄不见年轻人的身影已多年。即使如珍家,在城里也有房子,她爸妈只在耕种收获时,才会回村里住上几日。似乎无数的村庄都在老去、在荒废、在消失,真担心有一天,我们的乡愁会无枝可栖。
海正在涨潮。海边一片芦苇高高地扬着白花,风起风歇间,它们如轻盈的舞者,曼妙而优雅。我们信步而去,寻找曾经的海滩礁石。珍曾经和小伙伴用一把磨平的螺丝刀,把礁石上的牡蛎挫下来,放到口杯里,小半天,能挫满一口杯,那是清肝明目的良药,也是渔家人用来强身健体的天然滋补品。滩涂上盛产水晶螺、工玳、红脚仙,这些美味的小生灵,是她们每日都离不了的零食,丰润了她们整个童年。石缝间藏匿着花脚小蟹,它们的颜色几乎跟礁石同色,不动时就是一块小石头,一旦跑动起来,却迅疾如飞,多少少年时光,都在跟它们斗智斗勇。可是,再寻不到那些踪迹了。这整片海被围成一个个四方方的格子,种蛏种蛤,养青蟹和鱼。
从海边上来,听到一阵阵“嘭嘭嘭”的声音。只见几个工人在修缮两座临海的石头房。珍说,是温州人租了这两座房子,准备办民宿。我特意走近了去看。房顶撑高了,加了玻璃的楼道,假以时日,便可见乡野气息和简欧之风交相辉映的新厝。离开村庄时,击打梁柱的声音有节奏地传来,这也算是乡村振兴声音的一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