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地方,是刘禹锡“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的螺尖尖儿上。那里有世界最大的湿地保护区、有亚洲最大的苇荡部落,有800里碧波烟霞,有刘海哥的爱情传说,有范蠡西施隐居螺峰的佳话,更有屈原泛舟洞庭、对酒当歌的传记。那里有大自然真正的艺术家,春有七彩花仙尽情舞蹈,夏有蝴蝶蜜蜂朗诵诗文,秋有粮食瓜果绘丰收画卷,冬有湖泊、河流、船只、渔火、芦荻。
我的“青螺”家乡是一块被长江系在江南胸前的翡翠玉佩,翠映天下。螺尖儿是我生命的原色盘,是我童年的乐园、温馨的家园。记忆中,郁郁葱葱的芦苇一如苇荡里多情的姑娘,她们的朴实、善良的甜笑以及和摇曳的芦苇一般高的身影,总是让我想起温厚的大地、清澈的河流。而如龙一样弓着背的湖滩,更像苇荡里汉子们的脊背,如古铜铸出那般,透出凝重崇高的光亮。
螺尖儿亦是我生命的脐带。像母亲乳汁一样丰腴的洞庭湖水,像母亲奶香一样香甜的各种野花野草的清香,还有那些用芦苇和湖泥搭起的农舍的湿漉漉的气息,是我最早的生命之根。
我少女时期的心思如三月的芦苇,鲜嫩、青春、葱茏且拔节作响。曾几何时,我喜欢看姑娘撒娇,喜欢看小伙和姑娘牵手,也渴望着自己的手有人来牵,心事羞答婉转。
冬季是螺尖上苇荡部落大迁徙的日子,他们集结出发,唱着“稻花儿香来苇花儿白,男女老少齐干活”的歌谣,背着行囊,扛着砍刀进山砍苇。整个冬季,苇荡是他们劳作与栖息的家园。那些缺乏劳动力的家庭,姑娘们也得上阵,她们戴着御寒的帽子和手套,腰间系着一根宽宽的皮带,很有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气派。
辽阔的湖洲上,芦苇是公主,亭亭玉立在河之洲,如在水一方的碧玉佳人,楚楚动人。野花野草盛开,东一蓬西一簇地展示它们生命的丰盈与妩媚!它们有的开黄花,有的结红果,有的层层若毯,有的碎碎似锦,湖草绿得流油。野蜂在浅草上飞舞,嗡嗡吟唱,间或还能看见小龟小鳖出没,小鼠小蛇奔窜,小蜘蛛荡着秋千……它们在各自的领域里自由自在,欢乐逍遥。
冬季的湖洲上热闹温馨,仿佛逢年过节时大家庭的团聚。
进山砍苇前,长辈们会用芦苇杆搭起一个一个的“蒙古包”,权作栖息的新居,小伙姑娘们则会用草垛堆成一间一间的童话屋。有时有夫妻因小事拌嘴,他们便会在草垛屋和苇杆房上做文章。理亏的一方会很用心地采一束不知名的野花,将其插在草垛屋或苇杆房的门楣上以示道歉,那一片艳艳的彩与那一片浓浓的香会有神奇的魔力,草垛屋、苇杆房会瞬间让两个人心息相通。那个夜晚,星星和月亮会格外明亮。
伴随着冬日暖阳升起的是洲子上的袅袅炊烟。几块土砖垒成一个大灶,吊锅子里煮着香喷喷的锅巴饭。乡亲们围在一起吃着油水不多的饭菜,有的从家里带了妈妈做的腐乳、剁辣椒和腊八豆,还有的带了用菜籽油炸出来的腊干鱼和油亮亮的腊肉。大伙儿蹲的蹲,坐的坐,站的站,彼此品尝着各家妈妈的厨艺。有时东家的姑娘与西家的小伙不和,明眼人就会故意夹东家姑娘的菜给西家的小伙吃,从此往往两人和好如初。
待砍的芦苇像一道道的城墙,挡住了人的视野。身入其中,便会生出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孤独。尽管姑娘们不歇地忙碌,苇墙也只是缓缓向后移动。失望之际,往往会有心仪的小伙过来帮忙,姑娘也就偷偷地乐,小伙子一次次走到她身边的时候,也就走进了她的生活,成了她今生今世的帮手,几十年在荡中穿梭,几十年在湖中听洞庭风雨。
初恋的情侣,有时候,姑娘会故意在荡里迷路,窥看小伙心急如焚的样子,然后偷偷地乐着走出来。有时姑娘撒娇,小伙会把苇叶卷成喇叭状,吹着不成腔调的小曲逗她,那些小曲又滑又甜,仿佛天堂里的音乐随风散失在漫天的芦苇荡里。
然而,这些都是记忆中的葱茏岁月,我在用一种潜意识的神秘力量将她唤起!
后来的苇荡被瓜分了,洲子被承包了,洞庭湖的河床也一年比一年浅了,一切被深深地围困在人类的欲望里。比如黑杨,那种远洋而来的黑客,掠夺了“青螺”的领土,忧郁了湖水的目光,遮挡了芦苇的阳光,破坏了洲子的生态。芦苇在愤怒,河流在哭泣,螺尖儿在呐喊,用湿地肺活量的声音呐喊,从乡村到城市,万物都听见了!万物都苏醒了!
时间眨一眨眼,大地刮骨疗伤。
一部重塑人与自然的经典,正从一块璞玉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