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与地坛:残障生命的自我叩问与普世观照
与史铁生的文学创作乃至生命体验有着密切联系的一个标志性地点就是地坛,无论是史铁生《我之舞》等小说中反复提到的古园,还是《我与地坛》《想念地坛》《地坛往事》等地坛主题散文的书写,乃至相关访谈中地坛的反复出现,地坛作为史铁生文学创作中重要象征物,被史铁生赋予了颇为深刻的情感和思想内涵。正是在地坛中,史铁生实现了自我与世界的对话。在晚年未竟之作《我在史铁生》中,史铁生写道:“我只能是我,我永远不可能是你或他。我只能是以我的角度看世界,尽管狭隘,我也无法摆脱开我的角度。”个人化的生命体验和思想情感为史铁生的地坛打上了专属于史铁生的烙印,在与地坛的交互中,史铁生在“我”“史铁生”“宿命”以及“世界”等概念之间反复思索。
作为宿命的实体,地坛被赋予了先知先觉的特性,它似乎已经知晓未来发生之事,因此,对于史铁生的到来,地坛从始至终摆出的姿态就是等待——“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呆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它是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伫立于历史长河中,见证岁月沧桑变迁而岿然不动的地坛,正如宿命般坦然地俯视着史铁生以及世界上所有人的命运和遭际,而史铁生也在宿命的驱使下走进了地坛中属于自己的世界。地坛让史铁生从自我审视、自我拷问转向了一个更为开阔的文学视野,从残障个体的个人化生命体验转向具有普世意义的社会和对生命的群体性观照。
残疾让早年的史铁生感觉自己对世界产生了割裂感:“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什么都找不到了。”这种割裂感同时也伴随着史铁生自我价值认知上的迷茫与痛苦,而地坛却为史铁生提供了一个新的世界,并陪伴了史铁生“失魂落魄的那些岁月”。以《我与地坛》为代表的诸多地坛书写,使史铁生从个人化的伤残生命书写逐渐转向了更为开阔的写作领域。在地坛中思索生命的同时,史铁生开始观察地坛为其构建的世界,与地坛相伴的漫长岁月中,通过在地坛中关注形形色色园中人举动,史铁生实现了对世界的观察与描摹,也与地坛一样,静默见证着世界的变与不变。
换言之,地坛之于史铁生,既是宿命的具象化呈现,同时也是现实世界的一个缩影,在《务虚笔记》中,史铁生写道:“我从虚无中生出,同时世界从虚无中显现。我分分秒秒地长大,世界分分秒秒地拓展。是我成长着的感觉和理性镶嵌进扩展着的世界中呢?还是扩展着的世界搅拌在我成长着的感觉和理性之中?反正都一样,相依为命。”在此史铁生阐释了自己与世界的关系——相依为命。正是由于对“宿命”的透彻认识以及在地坛中十余年的观察经历,让史铁生能够从地坛这个微观世界中找寻自我、叩问自我、解答自我的,进而悦纳世界、观察世界、书写世界,并与之相依为命。
爱情与残疾:灵之梦想对物之阻障的弥补与救赎
残疾与爱情在史铁生的21岁一前一后接踵到来,“一个满心准备迎接爱情的人,好没影儿的先迎来了残疾”。突如其来的残疾令史铁生在爱情到来之时只能“亲手把‘不能进入’写进了他心里”,作为残疾人,能够获得爱情并进入婚姻的殿堂相较于身体健全的人们更显艰难不易,所幸史铁生遇到了自己的爱人陈希米,两人相互扶持,共度一生。
对于陈希米的出现,史铁生曾经坦言:“她是一道投射到我生命里的光。”两人相识时,陈希米是西北大学数学系的学生,年轻美丽,右腿轻微残疾,她的同学回忆初见陈希米时,感叹她“简直是尊右腿轻残的维纳斯”。她不仅喜欢数学,还喜欢文学,担任着西北大学校刊的编辑,史铁生的文字打动了她,于是她向史铁生约稿,两人后来便就此有了书信往来。1989年,史铁生与陈希米结婚。婚后,陈希米被老朋友戏称为“史铁生的一条新腿”,在《南方周末》的采访中,史铁生也坦言:“我们两人,已经互为部分了吧。要没她,别说写作了,我什么也干不成。”爱情和婚姻的体验为史铁生对残疾与爱情的关系提供了更为深刻的思索,也为其提供了独特的生命感悟,他曾谈到:“也许,上帝正是要以残疾的人来强调人的残疾强调人的迷途与困境,强调爱的必须与神圣。”
史铁生强调爱情的独一无二性,认为爱情从根本上说是人的一种理想,是人的灵魂层面美满、梦想的代名词,并将爱情之于生命的意义置于相当高的位置,同时,史铁生也强调爱情的独立性和个体性:“爱情是你自己的品质,是你自己的心魂,是你自己的处境,与别人无关。”史铁生反复谈到,爱情依靠机缘,因而有历险的一面,因为人们不知道上天如何安排自己的命运。作为残疾人爱情与婚姻的成功者,史铁生能够利用自己在爱情中的细腻感受详细表达自己作为一个残疾人对爱情的独到见解。
同时,史铁生也坦然面对残疾人的爱情广受世俗的怀疑与冷面的最大问题,能够平静接受世俗对于残疾人爱情与性的质疑并作出相应的解释。史铁生在很多文章中都曾谈论此事,首先,他肯定“美满的爱情必要包含美妙的性,而美满的性当然要以爱情为前提”。他认为爱情并非繁殖的附庸,倘若性爱从繁殖的束缚和垄断中解放出来,便“已经成长为一种语言,已经化身为心灵最重要的表达与祷告了……这样的欲望会因为生理的残疾而障碍吗?笑话!”并鼓励残疾人们通过自己的方式找寻属于自己的爱与性:“你要爱就要像一个痴情的恋人那样去爱,像一个忘死的梦者那样去爱,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去走你的夜路。你一定能找到你的方式,一定能以你残损的身体表达你美丽的心愿。”
史铁生虽然肯定了性在爱情中不可忽视的地位,但在性与爱情之间,他认为爱情仍胜于性,在给李建明的书信中,史铁生谈到:“在我看来,爱情大于性的,主要是两点。一是困苦中的默然相守,一是隔离中的相互敞开。” 对此史铁生对默然相守和相互敞开进行了具体的阐释,默然相守即史铁生病重时,陈希米虽然也没什么办法,但日夜陪伴在史铁生身边,这种对超越肉体的困苦的共同分担让史铁生感受到了爱的辽阔和深重。而相互敞开则是两人彼此的心魂敞开,人与人之间超越隔离,而超越的方式就是不断创造语言、不断构建家园。这里的家园就是爱情,而语言则是性,有了家园的依托,语言的创造(性)才能“不至于是哗众取宠的胡拼乱凑”。
史铁生与陈希米不仅在生活层面相互扶持、在思想上相互勉励,更在文学世界中获得了彼此的共鸣。在《我与地坛》的结尾,史铁生写道:“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史铁生去世后,陈希米在《让“死”活下去》中回应道:“我分明看见,那个抱着玩具从山洼里跑上来的孩子,那个普林斯顿在草地上捉萤火虫的孩子,当然是你,我认得出,一定是你。”在这本书的扉页,陈希米曾写下:“这是经过无限煎熬而奉献给生命的礼物。”而这份礼物,或许是那个抱着玩具从山洼里跑上来的新的年轻生命,已经收到了这份前世的爱意与怀恋。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