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有两部伪纪录片《解除好友2》和《网络谜踪》收获了不俗的口碑,抛却个人喜好客观地说,两部都可以去竞争“2018年度最好的惊悚片”。
伪纪录片,究其本质或应称之为“仿纪录片”,指的是以纪录片的形式呈现,但是内容全是人为编排摆拍的电影或者电视片。这里的“伪”并无贬义,观众也明白所见非实,只是借用了纪录片的外壳。然而,在80年前,曾有一部伪纪录片让170万人信以为真,甚至引发了现实中的一场混乱。
“一个巨大的燃烧物,降落在新泽西州格罗弗斯米尔镇附近的农场。”“一支7000人的警卫队被火星人消灭了”。1938年10月30日,收音机里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一条“插播快讯”让美国和加拿大的170万人信以为真、陷入恐慌,很多人甚至离家逃难。
这是历史上最有名的“假新闻”之一。实际上,听众们听到的是空中水星剧场的万圣节特供剧集《世界大战》,在节目最开头也有清楚的说明,不过此剧模仿新闻仿得太过逼真,播到一半换台换到这个频道的听众被“骗”也不奇怪。
后世的听众就没那么容易被它骗过了,那个戏份实在太多,在火星人入侵的大灾难中不畏艰险冲在第一线却并无大碍,继续在电台喋喋不休的皮尔逊教授,他的声音分明就是大导演奥逊·威尔斯的。一年前,22岁的威尔斯和朋友在纽约组建了水星剧团,在舞台上小有成就。1938年万圣节后威尔斯一战成名,得到了当年好莱坞八大制片厂之一雷电华公司(RKO)的一份包括电影最终剪辑权的合约。正是在雷电华,他拍出了《公民凯恩》。
《世界大战》改编自英国科幻作家H.G.威尔斯的小说,而威尔斯改编的方式,与其说是“假新闻”,不如说是伪纪录片。在数十分钟里,新闻播音员、现场播报的记者、被采访的专家和伤员等各色人等都以新闻中人的方式出场,煞有介事、一本正经,虽然只有声音可以传递信息,却产生了一种多声部合唱的厚重感。假装播新闻只是形式,《世界大战》本质上是在用新闻或者说直播的方式讲故事。
尤其是开场部分给观众设的套儿,堪称经典。“电台播音员”先是很平静地播报,下面要播的是某乐队的演奏,乐声舒缓地响起,播了一阵后才被“插播快讯”打断,一开始只是说发现了不明物体,又若无其事地切回乐队这边,再被打断,反复几次,直到前方情形越来越紧迫,“播音员”直接连线前方“记者”。
不要一开场就一惊一乍,先从日常生活寻常事入手慢慢构筑一个与现实相近的空间,再在这个空间里冷不丁推出惊悚或者奇观,好让观众恍惚间错觉危险近在咫尺。奥逊·威尔斯虽然志不在惊悚题材,却已经在80年前圆熟地运用了这一法则。相比其他惊悚或者科幻故事,《世界大战》的确走得太远了,在信息获取渠道有限的年代,广播电台里的“实时播报”几乎以假乱真,卸去了故事与现实之间为受众设下的所有安全屏障。
值得一提的是,《公民凯恩》中一段作为戏中戏的伪纪录片,也在叙事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这部电影的结构广为人知:一位记者分别走访主人公生前几位至亲好友,想找出凯恩遗言“玫瑰花蕾”指的是什么。而访谈段落开始前的9分钟纪录片常常被忽视。
这里模仿的是时事播报类的电影短片,在电视出现前,影院在故事片前通常会放映这类片子。这部短片介绍了这位大亨的传奇一生,被访者们回忆了凯恩一生中的重大事件,在新闻出版业发家、政坛沉浮、两次婚姻等等,都先以纪录片的方式告知观众。这在情节上设置了更多的悬疑,更重要的,是在情感线索上提供了一个比那位记者更真实,也更为“生分”的外部视角:一方面,有纪录片为证,好像不是在看故事片而是真有其人其事;另一方面,这位光鲜跋扈,只应出现在新闻里的商界大亨,与众人回忆中那个活生生的人,以及谁都没有参透,只有片中最后一个镜头在独自诉说的答案,刻画出的主人公的两副半模样,互为映照,更觉惊心。
伪纪录片是打破虚构与现实界限的一条捷径。怪不得伪纪录片近年来在商业片里多见于惊悚题材,大众视野里的伪纪录片几乎快被视为惊悚悬疑类电影的一个分支了。不过,《女巫布莱尔》《死亡录像》《科洛弗档案》等名噪一时的伪纪录片大概是笔者的“审美黑洞”,都没能坚持看完。时下流行的伪纪录片美学风格,约等于粗糙的画质、抖动的镜头加突兀的剪辑,本意是模拟记录真实事件的各种影像——从过去常用的家庭录影到现在的视频聊天。然而,没有电影感的画面、碎片化的剪辑,同样在用影像讲故事,那是电影吗?我一直不确定。
即使是今年大热的《解除好友2》和《网络谜踪》,还是不好说它们距离电影是更近还是更远。这两部都是所谓桌面电影,整部电影的画面都是一台电脑的桌面,前者以小伙子马迪亚斯和朋友们视频群聊的界面为主,后者展示的是亚裔少女玛格的一系列社交网站账号,她的父亲金在她失踪后,逐一登录这些账号,想从女儿在网络上留下的蛛丝马迹中找到她的去向。
《解除好友2》延续了系列第一部的故事架构方式,几个好友在网上视频聊天,无法踢出去的陌生人介入群聊,好友们相继以网络时代的方式被害:例如,第二部里黑客剪辑了主角好友AJ在网上发布的音频,合成疑似要发动恐怖袭击的威胁言论,再打电话报警,放给警察听,警察上门查看,再远程操控AJ的电话播放子弹上膛的声音。
与第一部的怨灵上网复仇不同,这一部里黑客所有的作为,在技术上都是可以实现的,非常的“现实主义”,也因为太过现实而让人后背发冷。《网络谜踪》中,父亲在网上寻女的每一步进展,像可重复的实验一样,能在我们的网络生活中复制,从而让观众感到熨帖和亲切。
同时,比起过去电视台拍节目或者家庭录影等模仿纪录片的方式,这两部片子在电脑桌面的方寸之间,熟稔地引入各种网上传递信息的方式,与桌面显示的视频聊天、视频播放、监控摄像头等画面相配合,组合出属于电脑桌面的,有创新性的叙事方式。
例如:《网络谜踪》中,父亲和女儿在文字聊天中,女儿失踪前父亲打了一句“妈妈也会为你骄傲的”。虽然他迟疑片刻,没点击发送,反而删掉了这句话,但是观众都看到了,明白已经去世的妈妈是父女两人之间的心结。再如:电影结束时,父亲终于打出了那句话。而且两人对话框旁边,女儿的其他聊天好友列表里有当初被父亲从社交平台里找到问询情况的一位男同学,当初这位同学说他和玛格并不熟,只是他的家人同情玛格才邀请她去家里玩。而影片的最后,从对话框里显示的最后一句聊天来看,两人已经是很好的朋友。
是桌面电影切割了画面,引入了太多凌乱的其他信息,从而远离了电影本身吗?难道不是网络时代碎片化的信息大爆炸,早已改变了现代生活?桌面电影只是把这种改变浓缩在小小的屏幕上,极端化地展示出来而已。
至于人与人之间的那点事儿,邪恶、贪念与构陷(《解除好友2》),不健康的爱与匮乏的沟通(《网络谜踪》),在70多年前的《公民凯恩》中不是也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