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文学评论

张楚小说集《中年妇女恋爱史》:

小说的“宇宙学”

□林培源

《中年妇女恋爱史》中,张楚伫立在喧闹的人世间仰望星空。那些为生活所累,寻求精神通道的人物在 张楚的小说舞台上登台和谢幕,又在缥缈无垠的宇宙中,自由而畅快地呼吸。

小说“宇宙学”的诞生

张楚的小说集《中年妇女恋爱史》,和他此前的《樱桃记》《七根孔雀羽毛》《野象小姐》《梵高的火柴》等一并,织就了一幅璀璨的小说图谱。这一次,在深入日常生活的肌理时,他也将小说技艺打磨到了新的高度。张楚秉持着作为小说家的体贴和温润,他的作品有着日常生活的余温,也揭示着普通人内心的贫瘠和丰裕;他善于捕捉人的孤独和逃离的欲望,也描绘着县城的活色生香和乡村的尘土飞扬。

《朝阳公园》里,30多年后的“我”回忆1983年和几个“病孩子”住院的遭遇。叙述人、作者和小说人物,在这篇小说中是同一的。时间的流逝使记忆荒疏,但在文字中,童年时的这段遭遇却散发着苦涩、迷离的光。《直到宇宙尽头》中的姜欣从小喜欢科普读物,小学时写过一篇关于时空隧道的科幻小说并获了奖。对姜欣而言,科普读物和科幻小说是她暂时卸下生活重担、短暂喘息的载体,同时也让她时刻意识到生而为人的渺小和谦卑。蒋欣的这一喜好延续至成年,在破碎的婚姻和世俗生活中,她时不时会仰望星空,心游物外。过去/现在的落差,对应的是高贵与贫瘠、星空和尘世的迥异:“她渴望头顶上神秘高贵的星空,而事实是,她的双脚只能陷进牲畜的排泄物里……”《直到宇宙尽头》为读者勾勒出生存的真相和悖论:“宇宙的尽头,就是时间的尽头”,而“时间没有尽头,所以,宇宙也没有尽头”——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在这篇故事中泛起了回响。

《中年妇女恋爱史》更是将这一对科幻、宇宙和星系的痴迷展现得淋漓尽致。小说以每五年(或六年)作为一个时间单元,以“编年体”叙述了主人公茉莉从少女到中年的“恋爱史”。每段故事的间隔处,又插入融合真实和幻想的“大事记”。和这些真实社会事件并置的,是作者虚构的外星文明事件。在描写“中年妇女”的心态、县城的生活以及男女关系上,小说家张楚的笔力透纸背,入木三分。茉莉人生的起伏,婚姻的失败与反复,沾满了小说的字里行间,但在宇宙的长河中,又显得如此微茫,像一朵朵扑腾的浪花。

我们不妨将以上三篇视为“宇宙学”系列——围绕对“宇宙”的痴迷,一个繁复迷人的小说“宇宙”诞生了。这一小说宇宙,既跟人物和故事有关,也是作者小说观的隐秘投射。可以说,《朝阳公园》中的“张楚”叠合了成年和孩童视角,五个病孩子的集体出逃和春游,呈现的是成长中的“断裂”,外部世界带给“我”的恐惧,在“我”成年后依旧像一道阴影挥之不去;《直到宇宙尽头》的姜欣在神秘、高贵的星空和庸俗琐碎的人间烟火中摆荡并撕裂;而到了《中年妇女恋爱史》,为我们呈现这一宇宙学面貌的,则是一位隐而不露的叙述人,他们像细胞分裂,带着作者独一无二的基因,游走在浩瀚的宇宙和卑微的人世之间。小说的光束打下来,那些互为镜像的人物碎片便反照出夺目的光芒。

河流、志异,与历史的秘境

小说集中还收录了几篇和“水”有关的小说。“宇宙”的诞生和“时间”有关,时间是流动的、多维的,永无止尽或往复循环的。《盛夏夜,或盛夏夜忆旧》《水仙》《听他说》《金风玉露》与《伊丽莎白的礼帽》,则和一条名为“涑河”的河流有关。这条河流流经小说中的“桃源县”,也流淌在现实的大地之上。如果说构成小说宇宙学的三篇朝向的是宇宙和星河,那么接下来的几篇则是河流的挽歌,借助它们,作者潜伏到了历史的地貌之下。此处的河流,流淌着历史的无名尸体、沉渣和残酷真相。

《盛夏夜,或盛夏夜忆旧》所思考的问题是“水的死亡”。小说中的“我”(一名中年房地产开发商、失眠症患者)在酒店偶遇一名乡村老妪,他们在盛夏雨夜交谈,在针锋相对的问答中,老妪向“我”剖出了“桃源县”的陈年往事,一步步逼向了“我”的内心。小说带着些志异的意味,又将历史变迁和资本对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倾轧揭示出来。这里显示出作家对社会现实的体察、对弱者的体恤和对无情的权力资本的批判。更难能可贵的是,小说通过老妪对“我”家族史的追溯,从侧面进入到了共和国历史的腹部,完成了一次过去/现在的叙事对接。《水仙》和《听他说》延续了“河流”的主题,《水仙》的故事发生在1960年代,女主人公和神秘的白衬衫男子之间产生了暧昧而又混沌的情感,这一情感,迥异于她和青年干部之间充满浓郁政治意味的关系。小说对女性心理的描摹如此细腻,浓烈的抒情笔调,渗透了浪漫主义的气息。某种程度上,它对火热的革命年代和政治运动构成了幽微的嘲讽。《听他说》中,志异、传说和现实进一步融合。河神和他的副手沈玉幻化成人,他们在图书馆谈论哲学和书籍,谈论人间的种种遭遇。在河神的叙述中,《水仙》的情节得以重演。这个故事以倒置的方式,为读者揭开了《水仙》中那位在月夜起舞,化身大白鲢的白衣男子的神秘面纱——他竟是假扮河神,潜入秘境来到人间的沈玉!可以说,这三篇呈现出和张楚以往小说不同的异质性,在如何书写历史的问题上,它们为作者提供了一种恰如其分的叙述方式,而这种方式,在作者此前的小说中难觅踪迹。当代中国与志异传奇的结合,使这三篇作品呈现出一种超然和尖锐的陌生化效果。我们不妨将其视为作者小说“宇宙”的内面,这一面呈现的是人在特定时代中的疯狂、欲念和无止尽的贪婪,它的叙事形态,更接近中国传统的叙事,也为作者的现实主义拓展出异质的空间。

“向下看”和“向上看”的目光

当然,尽管有上述小说“宇宙学”所带来的异质性和陌生化,小说家张楚最擅长的,还是那些描写人间烟火的“世情小说”,现实主义是他的小说调色盘中挥之不去的底色。这方面,以“对话体”推动情节的《人人都应该有一口漂亮的牙齿》,讲述年轻人相亲、一夜情和孤独问题的《风中事》《金风玉露》,以及聚焦于老年人忏悔“文革”的《伊丽莎白的礼帽》,都堪称代表。其中最打动人心的莫过于《风中事》,小说中那位相亲无数次,又无数次以失败告终的小警察关鹏,热爱动漫模型,对感情有着宗教般的洁癖。在县城的逼仄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中,他身处体制和家庭的夹缝,犹如风中尘埃一样难以自主。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但对世道人心的描摹,深刻圆熟,令人唏嘘。

《金风玉露》将古典叙事中的浪漫做了倒置,深刻地道出了现代人情感的虚无和存在的虚妄。与此相类似,《人人都应该有一口漂亮的牙齿》以牙齿为线索,串联起三个故事,也事关现代城市中的情感牢笼。饶有意味的是,两篇小说都写到了青年人的孤独和“抑郁症”。不消说,这是另一种无意识的“疾病的隐喻”了。《伊丽莎白的礼帽》在整部小说集中似乎是一个异数,小说从“我”的视角出发,叙述了姨妈的老年生活,她练习书法、跳广场舞,又制作礼帽,并将它们兜售出去。小说的笔调带着些欢脱和幽默,但内在裹着的,却是一个沉痛的主题。姨妈看似风光的老年生活背后,是某种精神的衰落。因此,她需要不断地培养“爱好”来填充自己。小说最精彩的一笔,是“我”跟踪姨妈,目睹了姨妈的一次忏悔:“文革”中,姨妈作为革命小将,给童年玩伴徐正国的母亲剃了阴阳头,对她的精神造成了致命的打击。小说的最后,姨妈将精心缝制的礼帽送给了这位受难的母亲,而她忏悔的话,如礼帽上的翎毛,飘在空中。

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写作至今,张楚的目光总是向下看,他站在那些草莽底层和无名之辈的中央,用慈悲的目光注视着,用敏锐的双耳倾听着,用小说家温润的笔触抒写着。到了《中年妇女恋爱史》,张楚的目光又稍稍往上抬起,他伫立在喧闹的人世间仰望星空。那些为生活所累,寻求精神通道的人物在张楚的小说舞台上登台和谢幕,又在缥缈无垠的宇宙中,自由而畅快地呼吸。

2018-11-23 □林培源 张楚小说集《中年妇女恋爱史》: 1 1 文艺报 content47153.html 1 小说的“宇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