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书香中国

勾勒一代士人的心灵轨迹

——《竹林悲风——嵇康传》后记 □陈书良

2017年6月,我荣幸地受命撰写《嵇康传》。这是国家重点文化工程“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传”丛书中的一本。

之所以愿意受命,主因是我对于崎嵚磊落的魏晋六朝人物颇感兴趣。在武汉大学读硕士时,随朴学家吴林伯先生攻读魏晋旧籍。以后笃守师训,无论是做研究,抑或教学,抑或是在域外讲学,从来没有离开过魏晋六朝的范围。30余年来,陆续出版过《六朝烟水》《陈书良说六朝》《听涛馆〈文心雕龙〉释名》《世说新语全译》《六朝十大诗人集》等关于魏晋六朝的书籍。然而,如果要写一个人的传记,仅仅这些是不够的。吴师是马一浮先生的高足,故我忝列马氏再传,马大师高橥朴学治学,要研究一个人,首先是要读他的全部著作。

于是,我认真通读了戴明扬《嵇康集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版),又校读了1956年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鲁迅钞校之《嵇康集》。我以为,认识嵇康很容易,也很困难。

说很容易,是因为通读了他的诗文集,其言也铿锵温润,其行也磊落光明,而“认不认识一个人不在于和他同一年代,这是共鸣了解的问题”(林语堂《苏东坡传》第一章),较之周围那些用虚伪和谎言层层包裹的人,1700多年前的嵇康还容易了解得多。

说很困难,是因为嵇康天纵英才,多方面造诣精深。他是竹林七贤之首、曹操的孙女婿,玄学家、古琴国手、一个兼服五石散的酒徒,魏晋第一流的作曲家、诗人、音乐理论家、养生学家,“草书天下第二”、画家、恋竹者、散文家,一个老庄信徒,一个与当局不合作的狂人。嵇康像以后的苏东坡、郑板桥一样,是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多面性天才人物。无疑,这样的灵魂永远魅力四射,是我们民族文化史上值得自豪的至宝!要认识这样的一个人,只恨自己腹笥太浅,窥豹一斑,当然很困难。

家乡在湖南的清代政治家郭嵩焘写给左宗棠的一副挽联,上联云:世须才才亦须世。的确,一个人的成就和时代之间,有着谜一样的关系。郭嵩焘的口气很自负,用在左宗棠身上也很相符,唯其才,不负其世。然而,如果世不须其才,或不容其才呢?尤其是碰上乱世,黎元扰扰,一些英雄豪杰当然以整顿乾坤为能事,“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看试手,补天裂”;而还有为数不少热爱生活、醉心学术、追求艺术的顶尖人才,“吾侪所学关天意”,往往他们身系文明之承续,他们怎样才能做到心无旁骛而遗落世事呢?

我以为,真正的知识分子(封建时代叫士)是中国奇特的群体。在“得士者强,失士者亡”的战国时代,他们举足轻重,确实风光过一段时期。谓予言谬,择三例以说明。其一,四公子之一的平原君赵胜,就因为要争取门下士的拥护,仅以一位跛子的无理要求而杀了后宫的美人(见《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这是本国统治者对士的优礼。其二,魏国的贤士段干木隐居不仕,魏文侯尊他为师。当时秦国要攻魏,司马唐谏秦王说:“段干木,贤者也,而魏礼之,天下莫不闻。无乃不可加兵乎!”魏国因此免于兵祸(见《吕氏春秋·期贤篇》)。这说明了敌国对士的尊重。其三,齐宣王召见颜斶,王说:“斶,前来!”颜斶却说:“王,前来!”齐宣王愤然作色说:“王者贵乎?士贵乎?”对曰:“士贵耳,王者不贵!”(见《战国策·齐策四》)这表现了士的自尊与自傲。以上三例虽然激起了一代又一代士人的追慕与感叹,但毕竟只是久远得近乎梦境的光荣历史了。自从秦一统天下后,多元政治的社会格局结束,士大夫便在长期的历史反思中,痛苦而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有限的地位,并形成了士人独特的人格。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士人人格。而两汉以来,儒家以牺牲个人利益为前提,给社会带来稳定秩序,维系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而魏晋六朝由于玄学的“灵光”普照,则焕发了人性中潜藏着的智慧和追求,撕裂着儒家灰色的秩序罗网。士人之卓越者沉浮于时代的潮汐和政治的清浊、世局的治乱,具不赘述;但有一种专属于他们的风骨、姿态与精神,保持并贯通始终。陈寅恪将其浓缩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嵇康面对山涛的荐举,把禄位看作腐臭的死鼠,以放任自然的情调,数举“七不堪”“二不可”;阮籍凭吊广武山刘项对语处,喟然长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均属此类。细细想来,又何独魏晋六朝为然呢?只是魏晋六朝时表现得格外激荡奔跃、声色纷呈罢了。这是足以让人千古为之动容的。俗语云:丹青难画是精神。本书企图捃摭文史,爬梳旧籍,写出较接近历史真实的嵇康,并借以勾勒出一代士人的痛苦、欢乐、追求和他们心灵的轨迹。这是作者的追求。

基于以上考虑,基于我对嵇康的崇敬,在师友们的勉励下,我不自量力地开始了《嵇康传》的撰写。在撰写方法上,我把对嵇康行踪、经历的叙述、考证、探讨和对其论著、诗歌、音乐活动的分析研究结合起来,从对他的行踪描写中探索其艺文作品的寓意,同时又通过对其艺文作品的剖析钩稽他的行止。对于嵇康而言,其论文、诗歌、琴曲、书画是一个思想整体的几种不同的表现形式,而这些不同的表现形式之间,则存在着有机的联系。我以为,用以生平活动和思想发展为经,以论著、诗歌、音乐、书画的分析为纬的夹叙夹议的方法来写《嵇康传》,还是较为合适的。

为了这本书的撰写,2017年8月,我曾到焦作山阳故城踏勘。这里当年曾有一片猗猗绿竹,七贤在此酣饮高歌。这里也是嵇康被害后,向秀前来凭吊,在夕阳中听到邻家传来哀笛的地方。也是此后若干年,王戎坐轺车经过,回忆起与嵇、阮的交游,慨叹“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的地方。而今,一切都灰飞烟灭了。“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我现在在嵇康这一代名士人生驿站的废墟故址流连盘桓,瞻前顾后,喃喃而语。如果能听到空谷足音,我是会喜不自禁的。

(摘自《竹林悲风——嵇康传》,陈书良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9月出版)

2018-12-03 ——《竹林悲风——嵇康传》后记 □陈书良 1 1 文艺报 content47318.html 1 勾勒一代士人的心灵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