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文学院

青衫磊落的北漂者——作家洪鸿印象

□张雄文

常以为慷慨悲歌的燕赵或者齐鲁汉子才可深交,一海碗高烈度白酒仰脖而尽,面容红赤而生动,意气充塞天地,凛然可托死生。不想,安徽人也如此,作家洪鸿便是一例。

第一次见识他的慷慨是刚到鲁院的一场聚会。大堂里人头攒动,济济四五桌,相识不久的同学应天津杨仲凯兄之邀相聚。觥筹交错间,洪鸿端着酒杯从僻静一隅起身,慨然说,我住北京,理应做东,今天我买单,先敬大家一杯!说着,手一扬,杯中酒已空,像当年易水河畔的击筑勇士。那场酒已记不清喝了多少,但我确乎知道最终是他拦阻了别人,欣然解囊。“长安居,大不易”,高端些的餐饮店自然也不例外,何况有这么多远道而来的饕餮“食客”。相熟后我旁敲侧击打听,洪鸿眉毛淡淡一扫,说才三四千,没事。

洪鸿其实不是地道的北京土著,而是沧桑的北漂客。与他对坐,或沉默或热烈间,我常想起石罅间倔强而出、迎风卓立的小草。

因父亲被时代裹挟而蒙冤,他13岁便被迫辍学,随年迈的祖母在安徽老家乡下挣工分养活自己。父亲平反后回到了小县城,却与恢复后的高考无缘,一脸落寞进了工厂,做了一名庸常的车间工人。许多人安于寡淡的上班,已能预知退休后下棋、遛鸟的生活时,他被路遥小说《人生》点燃了瑰丽的文学梦,一篇篇通宵熬就的文稿投向四方,却如飘入冰湖的雪花,阴冷无迹。偶然间,他得悉鲁迅文学院放开招生,便决然辞掉别人歆慕的稳定工作,借了200元赶到北京应考,拿到了滚烫的录取通知书却差600元学费,只能忍羞含泪放弃。他到底心有不甘,索性漂在了北京的街巷,做起了饥饱无时的自由撰稿人,最终被一家国字号报社看中,浮萍总算定住了飘荡无依的根,风雨阴晴一干就是20年。与我同坐鲁院宽敞恢弘的课堂上,是他因囊中羞涩遭拒后的一次“衣锦”回归。鲁院池塘边的杨柳与老槐,到底以其广博与敦厚接纳了这株石砾间不屈生长的小草。

犹如当年晋国公子重耳的“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洪鸿阅尽尘世沧桑,兼以本性仁厚,因之从不端着,做清高状。同学群里大家学习或者笔耕之余偶尔开些玩笑,他是最活跃者之一,话语常令人捧腹,长久码字的疲乏也一扫殆尽。别的微信群或者朋友圈相遇,他也绝不势利,只迎合尊者而过滤一般同学,反之,因是多少年修渡的难得同窗,他倒更显格外亲热。平素同学间有事相求,他总慨然允诺,且无需再次嗫嚅开口。他的一句口头禅是“我是‘鲁三三’的驻京办主任”,令五湖四海的同学们倍感冬日的暖暖温情。起初,有人以为不过是廉价的客套话,毕业经年后,发现他像一缕缕拂过窗前的春风,始终慷慨如故,方才深信他身上确有燕赵之风。

或许天性投缘,我与洪鸿一见如故,交往也最多。洪鸿颇心细体贴。鲁院安排学员去福建厦门、长汀等地参加社会实践活动,让大家两两自由组合住一个房间,我们几乎同时发出微信私聊相邀对方,尔后打出笑脸表情,相视一笑。第一晚临睡时,他中断正欢的话题,屡屡催我先睡,面有歉意说,我晚上打鼾,会影响你。我责怪说,岂能因鼾声影响长夜快意畅谈?于是两人就着厦门甜腻的海风继续卧谈良久,如饮封存多年的醇酒,不知东方之既白。

洪鸿久居北京,相识颇多高端人士。他时常领着我出席各种安徽籍文学名家与会的小聚,包括不少往届的安徽籍在京学兄们。我能在酒酣耳热或者茶香馥郁间感受到安庆、徽州人的厚道、本真与实在。与吴泰昌老人相聚的那一次,因他到过湖湘,与我熟悉的师长聂鑫森、万宁有过交情,我一杯接一杯相敬,颓然而醉,竟趴在了餐桌上,如何回到鲁院一无所知。事后才知是洪鸿背着我上的的士,穿过沉沉夜幕里大半个空荡的京城,拐入华灯阑珊寥落的惠新西街、文学馆路,而后又吃力背上鲁院宿舍的6楼。第二天醒来,他却视若寻常,一字未提。文才稍逊一筹,酒量也不如人,我至今只能隐隐作愧。

日子一久,洪鸿等人还筹划组织一个在京安徽人的文学协会,注册由安徽作协的李云同学负责,便于大家联谊,共同切磋提升,令我这一孤寂的湖南人更为歆羡。我对洪鸿开着玩笑:真愿意做一个安徽人。他也绽开笑脸,呵呵一笑:欢迎,欢迎。

洪鸿出道很早,文学成就也高,能常见其发诸大报大刊的散文、随笔,作品还屡屡被选入多种权威文本。鲁院学习期间,他便一口气在《美文》《北京文学》《文艺报》《人民日报海外版》发了多篇文字精雅、意境宏阔的佳构。我刚出版了一部新书,思量借他的大名替自己长脸,便贸然请他撰写一篇书评。他果然照例未推辞,一篇如滚烫浓汤般漫溢情愫的文字很快发在了《文艺报》上,给予了我诸多谬赞,说我“沉静多思,目光犀利,专注于非虚构文本的创作,用功于历史英雄人物的追踪、探秘,尤其是对出身湘西的名将粟裕往事的挖掘、拾掇、补遗,著述像山间汩汩而出的清泉绵绵不断”。我深知自己文字的斤两,未完全将洪鸿的谬赞当做自诩的资本,但不免深深庆幸与他的千里相遇,将他再度引以为知己,夤夜灯前,常常鞭策自己这一匹驽马奋然前行。

鲁院别离后,洪鸿与我的情谊始终如昨。每到写作或人生困惑时,我总要给他微信留言或者直接电话,他一如兄长般指点、开悟。他的成长也在如春笋般继续,不经意间调入了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创作室,成了一名码字人歆慕的专业作家。在偶尔的酒兴昂扬时,他也会蓦然想到我,拿出手机与千里之外的我聊上几句。几天前,他又有一个与文学界大佬的小聚,早早欣然告知我,说遗憾我不能前往尽欢。就在我写这篇文字时,桌上的电话骤然又响起,他在遥远的那头说:我已替你向前辈敬了两杯了。阒寂的南国夜空,瞬间似乎溢满了醉人的酒香。

我握着电话的手微微而颤,眺望北方天幕上横斜的几颗寒星,似乎又见着了那位端着酒杯洒脱而立,青衫磊落的北漂者,蓦地想起了鲁迅的两句话: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

2018-12-10 □张雄文 1 1 文艺报 content47414.html 1 青衫磊落的北漂者——作家洪鸿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