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伯群先生走了一年了,非常怀念他。与范伯群先生最早相识于1976年。江苏人民出版社(江苏教育出版社前身)请苏州几位教师编写《鲁迅诗歌选讲》。样稿写出后,请范伯群同志——那年代以称“同志”为好——提意见。他那时已从尹山湖五七干校上调到苏州群众文化馆。5月的一天,范伯群同志准时到达。他瘦长个子,黑发两边分梳,雪白衬衣塞在裤腰里,这在那年代是极少见的海派装束。我以前读过他的《郁达夫论》《蒋光赤论》,这下见到作者,宛然一个我心目中的五四青年模样。他一不寒暄,二不喝茶,开门见山就拿出事先写好的书面材料直接提意见,他看着稿子神色肃然、颇认真地说了大约半小时,说完神色肃然地站起来就走了。后来数十年相处,我发现这几乎是范先生的一贯做派,学者风度,讲起正事来总是神情庄重,偶尔也来一点海派江湖风,又显得颇老到,惹得吾师叶子铭直呼:“老范真行!”
紧接着粉碎“四人帮”。1978年他调进江苏师范学院当教师,我考入南京大学读研究生。1981年底我到江苏师院,与他同一个教研室,如此相处40年。我与范先生是两代人,再加上新调来的研究鲁迅的徐斯年老师,三人的风格略有不同,但是对所有问题——学术问题、文化问题、社会问题,观点几乎完全一致,所以特别有凝聚力。范先生当然是老大,同辈人称他大哥,我一直视他为师辈,但是他又从不以前辈自居,总是与我们商量,但是我们这几位总是心有灵犀,完全一致,一起搞教学科研,一起带研究生,一起关心改革开放。他总是高屋建瓴,棋高一着,指挥若定。整整10年,苏大现代文学学科是最有凝聚力、发展最快的。此种情况一直到1992年我调南京大学,徐斯年到苏大出版社,终归星散。
范伯群先生以蜚声文坛的现代作家论起家。当年叶子铭以大学毕业论文《论茅盾四十年的文学道路》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学术专著,引起文坛震动。现代作家论成为很长一个阶段中现代文学研究的时尚与主流。几乎与叶先生同时,范伯群与曾华鹏合著的《郁达夫论》《蒋光赤论》在《人民文学》1957年、1962年问世,1964年发表《论冰心的创作》。“三论”成为范伯群、曾华鹏“双子星座”走向现代文学研究界的名片。
新时期初期,他最先拿出了被耽搁了20年的旧作《王鲁彦论》(1980年4月)。此后他与曾华鹏合作,每隔两三年就有一部新著问世,《现代四作家论》(1981)、《冰心评传》(1983)、《郁达夫评传》(1983)、《鲁迅小说新论》(1986)、《礼拜六的蝴蝶梦》(1989),每部著述都大力推动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叶、范、曾的现代作家论,成为现代文学研究界的学术标杆。
同辈学者中,范伯群是最先跨越现、当代的,他在《文学评论》上发表陆文夫、高晓声专论。他的评价与剖析,总是厚实、老辣,见解独到,以富有学术性著称。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以唐弢、王瑶先生为现代文学研究掌门人,那一代学者视当代文学批评为不入流,不能视为学术研究。范伯群先生以一位现代文学专业学者的学养与训练来观照当代文学,他那些富有学术性的当代评论成为当代文学界密切关注的对象。
从“文革”后期稍得平静,范伯群与曾华鹏就相约投入学术研究,他研究鲁迅。他对我说:“在那样的时代,我抱着个老头子研究,总可以的吧。”他的现当代文学研究著述,成为中国新时期现当代文学研究界耀眼的收获。在今天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之际,学术研究又一次面临挑战之际,尤其值得珍惜与怀念。
同许多中国知识分子一样,范先生这辈学者对科学与学术的贡献往往是在艰难困顿、备受打压的不幸中完成。范伯群早年因一个偶然的原因被卷入胡风案,遭受处分,开除团籍,剥夺留校资格,发落南通。但是他不气绥,继续发愤,孜孜不倦于现代文学研究,发表了重量级的作家论。上世纪80年代初,他居家的社坛巷就在我老家旁的一条小巷,一座高高黑灰色的两层大宅楼,四围无窗户。我素知评弹老艺人祁连芳曾住这里,斜对面曾是40年代评弹皇后范雪君宅。1982年春,他请陈骏涛吃饭,我作陪。范先生的主房有十二三平米,四人就蹲在床前一个矮小的方桌边用餐,他女儿紫江就待在床上玩。主房北面是走道,紧靠卫生间与小厨房。就在这三平米的走道上放一张小床,床前一张小木桌,已把走道铺满了。他就坐在小床上,就着小桌写出他的一篇篇论文、一本本专著。我说:“就这一点点地方?”他道:“这很好,完全够了。我就在这上面写,很安静。”80年代,他的那些有分量的作家论锦绣文章,就是在那样的条件下完成的。
他曾任苏州大学中文系主任。今天苏大中国语言文学学科能走向全国,不应忘记是范先生大力提倡科研领先,改变了系科的风气,为此他做了不少工作,甚至要为有生活困难的中年教师安排保姆。那年代有一批中年教师,年富力强,但评职称名额卡得紧,造成系科内矛盾很多,他的压力很大。范先生尽管连任,但他很快辞职了,大家理解他想全心做一个学者。
不知为何,范先生的人生辉煌成就总是相伴着不幸与困顿。他遭遇生活不幸时曾告诉我,他什么都丢弃了,只抱着一堆书不放,一定要完成他的通俗文学研究。退休以后,他从高知楼特大户搬出来,住到杨枝塘新村一个一居室。那是一个城乡结合部底层贫困区,环境杂乱。他的床前仍旧放一张小桌,他还是在那张小桌前写作、研究。他又回到初期社坛巷斗室状态。在那里,他曾完成了一部部创新的现代作家论;在这里,他完成了他学术道路第二阶段重量级的学术成果。2007年退休以来,孤独的他,在艰难困顿中默默完成他最有分量的学术著作:《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中国市民大众文学百年回眸》,将由他开创的中国通俗文学研究推向一个新的学术高峰。这就是我心目中的范伯群先生,永远有一种精神让他坚毅掘进,能够孤军求索学术的至高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