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列车出了莫斯科,一路沿西伯利亚大铁路东行。窗外是活生生的列维坦和希施金笔下的油画。阳光打着旋儿,缠绕在列车的尾巴上,大幅度拐弯时,我将头伸向窗外,看车头吐着蒸汽如蛟龙般蜿蜒而行的潇洒。
这是俄罗斯久负盛名的“沙皇专列”,它穿过了100多年的历史迷雾,依旧保持着巅峰时代的品质,从容行走于今天的世界。作为旧时代和旧情怀的标志,列车披着往昔的奢华和荣光逆流而上,将各色旅人带入一片遐想的天地。
凝神窗外,列维坦的风景再次铺展开来,坚韧、强悍、凝重,恰似俄罗斯人的性格;而希施金那工笔似的细腻,也不时闪现在眼前,笔直的小道,阳光下的草场,农家棚舍中的温暖情调。他们两个都是大自然的歌手,是打着斯拉夫民族烙印的俄罗斯画家。
7月的西伯利亚,是流动的白桦林和凝固的黑土地。苍白的树干上布满不规则的褐色的疤痕,像怒视的狼的眼睛。近乎原始的空旷中,间或闪过一片烈日烘烤下的河塘,焦黄的驳船上乌鸦嘎嘎嘎地叫着。紧邻轨道的一面坡上,赫然现出纷纭的花朵,黄的、白的、粉的,无所依傍的孤寂并绚烂着。窗外变幻不定的景致令人心动,令人浮想联翩:飞机将空间缩小之后,旅游带给人们的距离感荡然无存,时间和空间的快速切换使得既定目标一步到位,却也让我们在人为的快捷中错过了很多,很多。
午后,我靠在窗前紧追云的影子,看黄昏如何来临。日落后的地平线上,白桦林模糊成一片黑魆魆的山脉。旷野与村落之间,那黑色的细如腰带的是路,篱笆一样静默地延伸着。此刻,德语车厢的旅客们已为晚餐换好了装束,大家不慌不忙地走出包间,由第14节车厢出发,一节一节地朝车头的餐车走。列车虽不失豪华,但毕竟有些老态龙钟了,在与年迈的铁轨相撞时,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衔接板颤动不已,车轮滚滚的画面伴着震耳欲聋的咔嚓声,叫人心惊胆战。步入餐车踏在猩红的地毯上,一劳永逸地坐下来,顿觉身心舒爽。流光溢彩的餐车里滚动着19世纪的音符,柔和的光线合着一缕缕旧情怀,在杯盘交错中荡漾开来。
夜深了,月光细碎地洒在包厢的壁毯上。我躺在床上,有种时光倒流的恍惚。在富有节奏感的咔嚓咔嚓声中,仿佛与旧时光里的王储、贵族、诗人、间谍、侦探、交际花以及军火大亨们共享月色。而眼下的火车,似乎不是行驶在西伯利亚的土地上,而是开往惊心动魄的传说中。
二
晨曦从车窗里漫上来,荷兰籍列车长通过车厢喇叭,操着英语、德语和意大利语向旅客们问好,而后把当天的行程做一介绍。他是那么熟悉沿途的每一个城市,以及这个城市的历史和人文风貌:托尔斯泰与喀山,陀思妥耶夫斯基与鄂木斯克,尼古拉二世与叶卡捷琳堡,契诃夫与伊尔库斯克,他甚至提到了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这让我在并不踏实的睡眠之后,骤然生动起来,真想奔到车长室里去拥抱他。
在一系列的俄罗斯文学中,西伯利亚是苦难的象征,是饥荒逼迫中的动荡与逃亡,是和流放、苦役、战俘及政治犯息息相关的地方。它的恢弘、辽远和苦寒,令人闻风丧胆,又充满了难以言说的诱惑。西伯利亚大铁路,如同俄罗斯文学里跳动的两条脉搏,连绵不绝。作为文学史概念的“西伯利亚文学”,早在沙皇时期就形成了。十二月党人诗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契诃夫的《萨哈林游记》,以及阿扎耶夫的《远离莫斯科的地方》等。近期的拉斯普京、万比洛夫和阿斯塔菲耶夫,作为西伯利亚文学的“三驾马车”,将全世界的读者再次引向这片神秘的土地。
列车放慢了速度,微弱的晨光合着车轮停顿的喘息声,扑哧扑哧地泄下一片斑驳的光影。我揉了揉眼睛,打量窗外的一切,朦胧处,现出一个不知名的小站。
列车停稳后,有人从平行轨道的另一端钻出来,在铁轨与铁轨之间的石子路面上,迅速搭起一个简易地摊儿。那些散发着本土风情的物品,是从他们随身携带的纸箱或白桦条编织的篮子里取出来的。看那女人的脸膛,通红通红的,还有身着猎服的彪悍男人,都是附近的村民,看准了这趟车的停留时间,一大早赶过来做点小买卖。见到天南地北的旅客,他们纷纷举起手中的松果、木雕,以及野鸭和猫头鹰的标本,用俄语响亮地喊着价,冲封闭的车窗内比画着,力图将端坐窗前的旅客吸引下来。
我花了50卢比,从一位包着碎花头巾的女人手里买下一只松果,捧着它进了车厢。毛刺刺的松果身上释放出浓郁的松香,我一路把玩,试图从这只松果身上,嗅到他们播种、收获和狩猎的气息。一种依偎于自然的不朽韵律的生活,一种随自然的生死节拍而启动收缩的光阴。
三
西伯利亚大铁路修建于1890年,它西起莫斯科,东至海参崴,横贯俄罗斯全境。对于中国百姓来说,西伯利亚是冬季天气预报里频频出现的一个字眼儿——常常伴着一股寒流登场。接近喀山时,白露散尽,连绵的小房子背负着袅袅炊烟,扶摇直上,杂乱的丛林瞬间变成美丽的家园。
喀山并没有山,但有一处很高的坡。俄罗斯最大的清真寺就坐落在这片高坡上。在教堂前举目望去,喀山脚下流淌着一条青铜色的河流——伏尔加河。它是哺育过列宾、瓦西里耶夫和利维坦的河。这几位享誉世界的画家,曾经长久地沿着伏尔加河行走,与碧蓝的天空和浮动的水波深情对话。
早年的托尔斯泰和列宁,都曾在喀山大学读书。喀山也是出芭蕾的地方。辛格说:芭蕾是人类克服肉身拖累,试图飞行的唯一途径。坐在对面有普希金雕像的喀山剧院里,看一场鞑靼共和国版本的芭蕾舞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那种蓝色背景下的飞翔,构成心中永恒的经典。
街上的俄罗斯姑娘令人惊艳。她们身穿超短裙,脚蹬小皮靴,蓝而深的眼睛直勾勾的。在维也纳街头,也曾见过这类俄罗斯美女,她们有着水杉般高挑而挺拔的身姿,那咄咄逼人的气场,不知激起多少男人汹涌的欲望。
徜徉于喀山,揭开这座千年古城的面纱,领略其古典与时尚浑然一体的魅力。喀山的淳朴、开明和包容,使得突厥文化和斯拉夫文化彼此交融,相得益彰,并在“新丝绸之路”的交叉口,继续奏响和谐的乐章。
四
这天,在由餐车返回包厢的走廊里,我看到一位靠窗观风景的老人。夕阳笼罩在黑魆魆的森林上,与老人优雅的身姿构成一幅美妙的剪影。而老人包厢上的名字Jasmine(茉莉花),更是引起了我的好奇。
老人似有察觉,微笑着示意我进去坐。
她身材修长,衣着考究,头上扣一顶插着羽毛的驼色礼帽,望着窗外自言自语道:时间在这里变得很慷慨,像被无限拉长的黑土地!
好诗意啊!我赞道,并问:茉莉花是您的名字吗?
是呀。看到你,让我想起祖父和中国的一段渊源呢。老人不紧不慢地说:那是1658年,英格兰的天祥洋行,率先从“海上丝绸之路”进口茶叶到英国。每当载着中国茶的远洋货轮漂洋过海,停靠在伦敦码头时,都会引来英国茶客的一片骚动。那茶叶的行情,就随着英国人对下午茶的钟爱,一路暴涨。我爷爷是天祥洋行的第三代进口商。我出生那天,爷爷正端坐在上海滩的汇中饭店,和一位中国淑女喝茶聊天。不知是迷恋中国的茉莉花香,还是真的爱喝茉莉花茶,远在中国的爷爷,执意给我取了“茉莉花”这个意味深长的名字。
茉莉花呷了一口茶,晃着脑袋说:中国茶最初从英国传到俄国,是靠骆驼队运送,要走上好几个月呢。茶叶装在麻袋里,驮在骆驼背上,一路艰辛跋涉,骆驼因劳累出汗,潮气透过麻袋渗进茶叶,喝茶时就添了一股特殊的风味。俄国人对这种味道习以为常,甚至有了依赖感。西伯利亚大铁路开通后,俄国人直接从中国进口茶叶,却招来俄国用户的一片抱怨:茶叶有问题,味道不纯正!
茉莉花说,从中国回来后,爷爷最看不惯那些往茶里放牛奶和柠檬的英国人,说只有野蛮人才会用这些小零碎来糟蹋地道的中国茶。后来爷爷看准了这条“铁轨上的丝绸之路”,继续往俄国运茶。为了恢复原来的口味,茶叶启程前,爷爷吩咐手下往每块茶砖里放一撮骆驼毛。说到这儿,茉莉花笑得前仰后合,头上的羽毛抖得似风中的花朵。
五
生活在欧洲的20年间,我无数次往返于欧亚大陆,在万米高空的飞行线路图上,叶卡捷琳堡是一个绕不开的亮点。车过乌拉尔山,就到了叶卡捷琳堡。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双头鹰”城市,一头看亚洲,一头看欧洲。亚欧分界线上,耸立着一座现代化界碑,张开双腿立在欧亚两端,一股豪迈之气油然而生。
17世纪初,叶卡捷琳堡是为了纪念彼得大帝之妻、沙皇叶卡捷琳娜一世而建。沙俄派出的第一位访华使节,就是从叶卡捷琳堡启程,而后来到大明中国的。俄国使节带着万历皇帝发出的第一封致沙皇的国书,越过乌拉尔回到莫斯科。
无论是母仪天下的尊贵,还是人类史上最血腥的记忆,都和叶卡捷琳堡有过交集。1918年的夏季,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被十月革命后的苏维埃政权胁迫到叶卡捷琳堡秘密枪决。半个多世纪之后,在皇室一家遇害的宅邸上,建起了一座拜占庭式的教堂——滴血大教堂,那惶惶不安的皇室灵魂,终于有了安息之地。俄罗斯帝国,因为它的庞大而骄傲,也因为它的庞大而危机四伏。末代沙皇终究未逃脱历史的宿命,只能在西伯利亚冰冷的土地上,留下一段悲凄的挽歌。
1935年,也是个夏天,从北京清华园走出了日后在中国学界举足轻重的六位才子。他们从满洲里出发,沿西伯利亚大铁路,由东向西奔走。列车穿过叶卡捷琳堡时,季羡林写道:
我们六个中国学生挤在一间车厢里。车下是横亘欧亚的西伯利亚大铁路。人是地里仙,一天不见走一千。现在绝不是走一千,而是在风驰电掣中过日子了。我们都是二十三四岁的大孩子,阅世未深,每个人的眼前都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堆满了玫瑰花,闪耀着彩虹……
六
历史的脚步往往在不经意间迈出,世界因此而悄然嬗变。21世纪的今天,新兴力量聚焦乌拉尔山麓,“金砖五国”与“上海合作组织”双轮齐动,携手重塑世界格局,以传承和弘扬的姿态,赋予古丝绸之路以崭新的时代内涵。
俄罗斯的强大,在于西伯利亚的富饶。俄罗斯的强盛,也有赖于西伯利亚。岁月的车轮,碾过世纪的风霜,在中国“一带一路”的新型框架内,将提速前行。
咔嚓咔嚓——列车继续奔走。在从欧洲向亚洲的过渡中,我把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拨快,接近北京时间的这一刻,视野内的森林消失了,丘陵逐渐平缓,青草越来越密。我突然看到一只披着红色羽毛的鹰,蹲在大路的高地上,像是路标,又像是放哨,傲然打量着呼啸而过的列车。咔嚓咔嚓——随着熟悉的歌咏,我分明感到生命的最强音已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