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院

知否、知否,娜拉走后

□金赫楠

那些最流行、正当红的大众文艺作品,可以很明显地折射出当下社会人们普遍的自我想象、内在的焦虑和欲望,更可以从中感受到大众心理普泛的价值观和深层的惯性意识。由此去观察某些以一位女性为绝对主角、以其成长为主要情节线索的“爆款”文艺作品,不失为一个打量和探勘当下社会普遍女性意识的有效角度。

以2019年开年最“火”的古装电视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为例,该剧改编关心则乱的网络小说《庶女传·明兰》,开播以来获得了相当高的收视率与影响力,并由此在新媒体上引发了各种衍生的热门话题。按照网络文学精细的分众特点,这部原载于晋江文学城的小说是典型的女频文(原指文学网站里女性频道中的作品,后多用来代指那些以女性为主角、从女性视角展开故事的小说,且作者和读者基本都为女性);典型的“庶女”系列小说;典型的“宅斗”“种田文”的场域设置和故事架构,字里行间努力在向《红楼梦》“致敬”。小说中的故事说来情节并不复杂离奇:生活在21世纪的女孩姚依依、刚入职的法院书记员,在一场泥石流灾难中意外穿越到古代社会,具体朝代虽作了架空处理,但从文中记述的种种人情风俗来看,那应该是封建制度和儒家礼教已相当完备的年代,诸如三纲五常、宗族礼法、嫡庶尊卑、男女大防等等人们对中国传统社会通常的认知和印象,在这里正大行其道。在嫡庶尊卑分明的传统礼教下,身为庶女,女主人公一出生就注定卑微,然而她却勤学苦练并逐渐精通了古代“庶女法则”,在官宦人家的后宅中有滋有味、有声有色地实践着传统社会中逆袭的人生传奇。

看着《知否》,倒忍不住开始怀念《还珠格格》了。如果说盛明兰是从现代社会莫名“穿”到古代官宦人家的,那么小燕子则是从民间大杂院意外地“闯”进了皇宫。同样作为一个异质性的外来力量,小燕子看似胡闹任性,鸡飞狗跳、“不折手断”的背后,携带着一种民间和旷野的勃勃生气,一种对既有秩序的不甘与挑战;剧中不断演绎的那种舍弃一切、孤注一掷的情感追求,“爱情至上”的言情套路背后,包含着“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的个体觉醒——这既是大众文艺作品的戏剧性追求,同时也包含着作者的现代性视角。而《还珠》20年后的《知否》中,来自21世纪、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女性姚依依,一旦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礼教森严的传统社会和阶层之中,毫不犹豫地开始努力去做好那个名为“盛明兰”的“五品官家的庶女”,她对于面前这个前现代社会中的一切男尊女卑、嫡庶尊卑,从身到心地全盘接受和迎合,小心谨慎地隐藏现代女性的价值观和行为习惯,在庶女的位置上装傻充愣、步步为营,直至最后成为侯爵夫人和命妇,成为人生赢家——饶有意味的是,她的逆袭不是通过抗争既有规则和秩序来完成的,不是通过伸展女性意识、女性权利来实现的,恰恰依靠的是对传统社会中女性卑微角色和地位的臣服、妥协甚至主动迎合。和《还珠》中“你是风儿我是沙”的爱情保卫战相比,盛明兰却是“把老公当老板”的现实生存法则,在女主“个人奋斗”的过程里我们几乎看不到女性自尊、自强、独立自主的的明确主体意识,恰恰相反,它是对现代价值中个性解放以及两性关系中平等自由观念的丢弃和丧失。按说这种女主逆袭成功的作品应属于“爽文”,读者与观众跟随主人公的“打怪升级”获得一种心理代偿的愉悦感,可我看《知否》的时候却真的不太“爽”,女主“穿”去古代,女性观念意识似乎也随之“穿”回从前,秋瑾、子君、沙菲们的挣扎努力,似乎都徒劳落空,娜拉走出家门已经百余年,“走后”的问题却仍然还是问题。

作为大众文化原创力基本源泉的网络文学,的确正在实现人的又一次内在性的释放与解放。网络文学和类型化文艺正在实践着精神产品从生产、传播和接受评价体系的规模化与细分,而大工业生产和现代社会,本身就包含着层次种类细密的分工。新媒体所提供的更多类型的资讯与观念、讲述与阐释,不同的精神产品和文化形式,对应不同的需求和人群。在一个正常的社会文化生态结构中,不同的文艺形式本就应该层次分明又并行不悖。且在文化经验中,它们相互支撑、影响、渗透,共同参与着文化脉络的演进。而通俗文学,所谓“通”和“俗”的文本质地,就注定了这种文艺门类接地气的审美倾向和价值观携带。作家作为强势的独立叙述人,是经由新文学、现代小说而普遍确立实现的;而通俗文学一般不表现为作家对生活的独特审美感悟,其讲述的背后通常是大多数人普泛的情感倾向和认知判断。尤其当下网络平台的强交互性和强参与性,使得网络小说中携带的价值观念和认知水平,不似纯文学所着力追求的高出公众平均水平的强思想性。换句话说,纯文学致力于挑战陈词滥调和人云亦云,而通俗文学恰在为普遍存在的既有意识和观念生动赋形。

而网络文学和大众文艺这种代入感强大的白日梦创作和消费过程当中,不仅仅包含既有女性价值观的释放和贯穿,同时又在继续强化和重塑受众的两性意识和观念。且这种价值观的影响和引导,是在消费和娱乐的轻松、休闲过程中潜移默化地实现着,受众在缺乏情感抵抗和认知警惕的不自觉状态中,往往会把外来的理念灌输误认为自我的内在诉求——通俗文艺倒真正实现了“寓教于乐”,实现了价值观塑造的有效性,而这正是最可怕之处。近年来,总裁文、穿越文、重生文、种田文、宫斗·宅斗等新媒体时代的女性流行文本中,“将白日梦进行到底”的阅读过程里,所反映出的女性作者和读者无意识的男权崇拜和自我精神矮化,女性主体意识的式微和倒退,当真令人唏嘘,且须得警惕。

2019-03-08 □金赫楠 1 1 文艺报 content48645.html 1 知否、知否,娜拉走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