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新作品

驶向霞光的末班车

□庞井君

30年前冬至傍晚的那一抹霞光,似乎一直照到今天,现在回想起来还是那么耀眼夺目。

表姐夫是县医院放射科主任,关系很广,我想考研究生,教育局不允许,只能去找他。研究生报名结束前一天的下午,我从100多里外的荒地乡中学带了两瓶当地名酒玉宴琼浆,赶到表姐家。表姐夫是不支持我的,他说:“你是一个连高中和大学都没上过的‘小中专’毕业生,怎么可能考上北京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呢?你要是考上,我在县城整条街上给你摆酒席!”表姐是个文化人,比较同情我。表姐夫禁不住她的嗔怪和唠叨,答应去找他认识的一个教育局副局长。

第二天早晨,表姐夫提着我那两瓶酒出去了,快到中午时,空着手回来,不耐烦地告诉我说,酒送给了那个副局长,他做不了主,答应下午帮着去问局长。中午吃过饭,他叫我在家里等,他去教育局问。没过多大工夫,表姐夫提着两瓶酒回来了,冷冷地告诉我:“局长说你这是痴心妄想要跳槽,全县3000多教师都去考研究生,谁来教学?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感觉自尊心受到伤害,一肚子怨气没处撒,就大声说:“不用你管,我自己去找!”说完,像牛一样,头也不回,直奔教育局,气得表姐夫在后面一阵乱吼。

到了教育局那个小灰楼,还没到上班时间,办公室门全关着,楼上楼下转了好几圈,一个人也没碰到。正在二楼最东头的楼梯口徘徊时,一个老大爷提着大铝壶走过来,他在给办公室送开水,一个一个地轻轻敲门,笑呵呵地进去,点着头,弯着腰,慢慢地退出来。他从我身边经过两回,看出我焦躁不安的样子,就问我找谁,我说找局长,有急事。他问我约好了没有。我说刚刚从乡下赶过来,没来得及约。他便给我递了个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就跟在他的后面,沿着二楼逼仄的楼道一直往西走,快到尽头的时候,他朝靠南边的一间没有门牌的办公室努努嘴,又凑近我的耳边低低地叮嘱:“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说完,便提着大壶向楼道东边走去。一缕冬日的暖阳从楼道西边那扇斑驳迷蒙的窗户斜斜地射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从壶嘴里冒出的水汽随着他蹒跚的脚步缓缓地漾在阳光映射的空气里,使那些散乱飘浮的尘埃显出淡淡的色泽。

我转过身来,站在局长办公室门前,定了定神,鼓了鼓勇气,轻轻地敲了一下门,仔细听了听,没动静,又鼓足了勇气,再敲了一下,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门里面是一团厚厚的沉默,那种沉默叫人越发紧张。我不知屋里有没有人,便又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去推门,没想到门居然很容易就推开了。猛然映入眼帘的正是传说中的局长,我在一次大会上远远地看到过他。他坐在靠窗子的办公桌后边,见我突然闯进来,很不高兴。先是射过来一道凌厉阴冷的目光,接着就是一串夹杂着权势的训斥。我争辩说,国家有政策,鼓励教师学习深造。他问有文件吗?我掏出几个月前从中央党校要来的招生简章,递给他说,“这个算不算?”那时候中央党校理论部招研究生的计划是和其他主体班次在同一个招生简章上,并且是和中组部、中宣部联合发文。他用眼角在中组部、中宣部的两个红红的大章子上瞟了一眼,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看招生条件那一块,突然大声地说:“你看看,你看看,堂堂的中央党校,文件上居然有错别字,怎么能把学历写成学力,真是笑话!”我战战兢兢地说:“局长,同等学力的‘力’就是力量的力。”我话音未落,他便勃然大怒,啪的一声把文件摔在桌子上,站起来大声说:“我一个堂堂的教育局长,在高中教了那么多年语文,难道连这个还不知道吗,你一个从小中专刚毕业的乡下老师有什么资格教育我?”我吓得连连赔不是,并一个劲地说是中央文件搞错了。他稍稍平息了一下怒气,接着问:“你说你具备大学本科同等学力,怎么证明?”我把报名表拿出来,上边列满了我自己填的大学哲学课程和哲学著作。他轻蔑地翻了一下,接着说:“这不行,这都是你自己填的,我怎么知道你学过,怎么知道你有这个水平?”接着又是两声反问的“嗯”,后一句比前一句更重,像要把两颗钉子钉在我心里。我说,那你可以考考我嘛。他于是打电话把招生办主任叫来。招生办主任是个50多岁面容和善的老头,听完局长对我的训斥,又把材料看了一遍,面带难色地说:“局长,我没搞过研究生招生,那是地区招办管的事,他列这些书籍和课程我都不懂,他到底有没有大学哲学本科水平,我考不了。”局长见状,又把声音提高了一大截,嚷着说,“不管怎么说,就是不让你报,符合条件也不能报!”我想起兜里揣着的从中学和乡政府开出的报考证明,直愣愣地说:“那要是我自己直接到地区招生办去报呢?”他似乎又被激怒了,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用手点着我的鼻子说:“没有我教育局人事股的证明,地区招生办不可能给你报,就是报了你也考不上,就是考上了,我也会以组织的名义给中央党校写信,把你取消!”接下来就是连推带赶把我轰出了办公室。

当局长呯的一声把门关上的一刹那,我感觉被永远地关在了另一个世界的外面。一切希望都破灭了,一切往前的路都堵死了,我的心只有朝无底的深渊退缩,沉陷,湮灭。

出了教育局的楼,往哪里去呢?表姐夫家是无颜再回去了,住下来再找门路也无指望,还得花十几块钱住宿费。表姐夫那句话在我的耳畔不断响起,“还是回荒地老老实实教你的中学吧!”

塞外冬天的日头很短,已经快到傍晚了,太阳一点一点往西边落,坝上吹来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光秃秃的树枝上蹲了几只麻雀,好像在看着我,却一声也不叫。我失魂落魄地走到长途汽车站。那年月,长途客运刚刚放开,通往各个乡镇的私营客车都有,很多中巴正在不停地拉客,叫喊声响成一片。我站在那里看着车一辆一辆地开出县城,任由售票员询问召唤,一语不答,心绪却如江河汇流,激荡盘旋,任意西东。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消失,已经是末班车了,“承德,承德!”“荒地,荒地!”两辆车的售票员都冲着我大声叫喊着,催促着。一阵冷风吹进脖颈,像一瓢凉水灌了进来,我拉了拉领子角,向风来的方向看了一眼,蓦然发现灰茫的天空中泛起了一抹浅浅淡淡的霞光,冬日的暖阳隐隐地传送着无声的温情和爱怜。我知道承德就在那个方向,地区招生办就在那个方向,去承德的末班车也已缓缓地朝那个方向启动了。向着有霞光的方向去!“承德!”这两个字咔嚓一声在我心里落下如石坠谷,我一步迈上了去承德的冬至的末班车,和她一起沐浴在越来越灿烂的晚霞中。

后来听地区招生办公室给我报名的马老师说,我是那年承德地区最后一个报名者,也是那年整个地区唯一一个考上的研究生。

2019-05-15 □庞井君 1 1 文艺报 content49558.html 1 驶向霞光的末班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