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第二春”来形容2018年的旺盛创作,因为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一口气写了两部长篇。这一年,感觉自己像疯狂的纺纱机,只顾捏紧生活的松散棉絮纺呀纺,最终还粘连着纺出了第三部长篇的开端。相比2002年写作的“第一春”(那一年完成了《北妹》《水乳》和一些短篇小说),这阶段的写作留下了关于身体的痛苦记忆。每天早上7点工作到晚上9点,两眼模糊,胸腔烘烤般灼热,像个被囚禁的苦役犯。发热有高强度劳动的原因,也有对笔下人物过于揪心的缘故。我不想刻意控制或放慢速度,而是强迫身体配合脑部的转动,在花瓣凋零、芳香腐臭前,像抢火一般抓紧这绚烂的春天。
这就是为什么《息壤》的语言像疾雨般密集不歇,绵延不断的长句子是因为松散的生活搓捏成纱从手中汩汩涌出。为了方便阅读,编辑建议适当添加标点,不然有的句子更长。因为打双引号需要左右手,而空格键只需要任何一只拇指敲击,意外发现空格键更为简易方便时,干脆用空格替代对话与心理独白惯有的双引号。采用字体变化的灵感来自于威廉·福克纳,那时候我正在反复看他的《八月之光》,当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发现对话采用不同的字体使版面错落有致,更为美观,写作时会倍感愉悦。经常因为字体没选好而无法写作,或者在写作中隔一阵就调换字体,很希望有人能发明那样一种字体,看起来就像印在书上,尤其是发明中文打字机,文字可以直接打在纸上,那种咔嗒咔嗒的声音不仅美妙,而且肯定有助于思维想象。
原来一直着迷短句,简洁短促像匕首,精准命中,不拖泥带水,而创作《息壤》时,我有一种全新的创作体验。我发现丰沛不节流的长句,几乎不是作家的刻意选择,而是你脑海里搓捏的语言之纱纺得很快,要使它们不打结、不断线,匀称紧致地绵延出来,只能按照纺纱的节奏写。这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停顿,只有速度的变化,时快时慢,心脏不好的人会感受到压力。我相信读者是不需要照顾的,他们更希望作家按照他们的本意行事。
人总是持有偏见,是经验在改变他们的认识。偏见是能独立思考的表现,但一味执著于偏见,会导致狭獈。承认短句的美,不否定长句的气韵与丰盈,但内心若无澎湃的激情,长句便会如裹脚布一般苍白无趣,若无人性洞察通透,短句也会干瘪无聊。高超的语言大师一个字就能使全句生花,这样的例子,在阅读唐诗宋词时不难遇到,比如“红杏枝头春意闹”之“闹”,“云破月来花弄影”之“弄”。
无论使用短句还是长句,语言的趣味修辞始终是我最注重的,比如写河里的人“身体像一把剪刀裁开缎子般的水面”,写姐姐“发育后攒了些姿色”,写笑声“溅出窗外”。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说,“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这句话道破了写作的天机。
《息壤》在形式和语言上尝试新的探索,作品灰色中有橘红,肃杀中有希望,所以人粘在命运的蛛网上挣扎,有人折翅断肢,有人幸免于难。我不在这里谈其创作背景,因为我在《性别恐惧的幽灵紧附》一文中写过,因故乡守寡50年的邻居之死触动,大抵与童年时期目睹计划生育的恐惧相关。
我想写的不过是中国大陆现代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子宫的“正常”境遇。人物们或许也不觉得自己这点事可以入小说,我倒是觉得惊心动魄的,不然也不至于蒙上童年阴影,多年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