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书香中国

《三次别离》在美华文学创作上的新突破

□郑文君

作家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的旅美作家章珺的长篇小说《三次别离》讲述的是跨太平洋的移民故事。来自中国的田霄和女儿倪馨悦(乳名悦悦)在美国建立起新的家园,母女两代人在不同的年龄开始起步,跟故土中国有着不同的亲近关系,但她们都同时属于中国和美国,一直浮沉在这两种文化中。小说名字点出了田霄和倪馨悦生命中三次非常重要的别离,也是她们人生中三个重要的转折点。

第一次别离发生在田霄跟悦悦父亲倪晖离婚后,深陷困境的田霄试图通过留学来改变状况,给自己和女儿一个新的开始。田霄无法带上悦悦,母女俩因此分开了两年多,对于一个5岁的孩子,那是她人生的一半。幼小的悦悦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先是她的父亲,后来她的妈妈也离开了她。田霄在悦悦7岁时才终于把女儿接来美国,那时田霄已跟美国人乔希·汉森结婚。悦悦步履维艰地开始了在新的家庭、新的国土的生活。为了被周围的人接受,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杰西卡”,还主动接受了继父的姓氏。成了“杰西卡·汉森”的倪馨悦渐渐淡忘了原来的自己,并且失去了说中文的能力。悦悦去纽约上大学时,田霄和悦悦有了第二次别离。几年之后,已在纽约一家律师事务所供职的悦悦为了律所受理的一桩遗产纠纷案,回到了她的出生地上海。她的亲生父亲倪晖以合作者的身份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更让她震惊的是,他们在法庭上面对的,是她在大学读书时遇到的中国同学“赞恩”和他的母亲。倪馨悦这才知道当事人林英杰就是她难以忘怀的“赞恩”,林英杰同样也是第一次把当年的“杰西卡”和倪馨悦对上号。林英杰和倪馨悦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个法庭,却站在完全对立的一面。这次上海之行是倪馨悦生命中一次破冰之旅,她不仅原谅了自己的父亲,放下了压在她心里的一个重担,还试着跟她的故国重新建立起关系。回到纽约几个月之后,面对老板给她的升迁机会,她却辞掉了工作。她决定去中国生活一段时间,这样她才能更清楚地知道她下面的路该往何处走,该怎样走。小说结束在田霄和倪馨悦的第三次别离。

别离是中国诗歌和小说中一个备受青睐的主题,但别离并不仅有悲伤的情绪和色彩,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痛哭别离是欢聚重逢的开始,特别是在《三次别离》中,章珺正是用别离写出了两代人从破裂到和解,以及中美两种文化从冲突到交汇的转变过程。悦悦跟田霄的第一次别离在她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当她们久别后终于团圆,她们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亲近了。悦悦在努力适应美国生活最需要母亲帮助时,田霄正在为她和女儿的未来打拼,无暇顾及悦悦内心的感受,母女关系的裂痕也就更加难以弥合。悦悦跟田霄的第三次别离,不仅仅是悦悦对原生文化的回归,她跟母亲也在这次别离中重新建立起亲密的关系,被撕裂的母女关系得到了修复,已经长大成人的悦悦跟母亲有了更成熟更深刻的认同和理解。这是母女俩十多年前在中国别离后第一次真正的团圆。在中文中“团圆”也代表着完整,悦悦的生命不再欠缺,分裂的自我重新完整。从分离到团圆,从破碎到完整,是通过一种救赎行为,更确切地说是通过一系列的自我拯救和不同人物间的互相救赎来实现的,书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在某种程度上参与其中。譬如倪晖的背叛和伤害使田霄无法再爱上一个男人,直到她后来的丈夫乔希患上重病,生离死别再次激发出了她的爱情。乔希在她眼前一点点地死去的那十多天里,她真正爱上了乔希。当她爱上乔希后,她才放下了跟倪晖的情感纠葛,才有可能促成女儿悦悦跟倪晖的见面。林英杰对曾经抛弃他和他妈妈的父亲的原谅也帮助悦悦迈出跟自己父亲和解的第一步,而林英杰的改变跟他妈妈和他前女友可可拒绝改变、拒绝原谅有着很大的关联。对可可最大的伤害不是她妈妈把她遗弃在英国的一个朋友家,甚至不是朋友的丈夫强奸了她,对可可最大的伤害是她在不断重复那些伤害,让昨天的伤害继续伤害她的今天和明天。林英杰曾想帮可可走出来,最终却不得不放弃。只有可可自己可以停止或减轻那种伤害,她不去做,谁都帮不了她。林英杰从可可的行为上明白了这一点,他选择了跟父亲和解,他的选择又影响到了悦悦的决定。小说的主线是悦悦和母亲田霄的三次别离,副线是林英杰和父亲的三次别离,主线和副线也是相互关联的。两个家庭中的“三次别离”牵连出众多的人物关系,几乎没有文学作品以这种方式来写别离,不同的人物和事件因为这些别离被精妙地牵连在一起,在架构和主题的呈现上环环相扣,完整流畅,给人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

跟移民有关的作品这几年在美国广受欢迎,甚至成了最受关注的题材,但无论是纪实作品还是虚构的小说,多是描写移民到了新大陆后所遇到的具体生活中的问题,以及他们在移民美国前的遭遇。贫穷、歧视、宗教迫害,还有偷渡贩毒等犯罪活动,是这类题材最常涉及的内容。《三次别离》在同类题材的处理上与众不同,这个作品让我们看到了另外一类移民来到美国后的生活和困惑,而这类移民的人数在不断增加,在不远的将来就会成为美国移民中的主流代表。小说的女主人公倪馨悦(悦悦)来到美国后生活在一个宜人的住宅区里的普通中等家庭。在这里,外来移民被宽容相待,他们的孩子在学校没有受到欺凌。在自己家里,继父乔希对悦悦也很好。有了这样的环境和条件,悦悦不该再有苦痛,但悦悦的痛苦反而更加沉重,无法得到的精神支柱和归属感深深地混淆了她的种族意识,隔离了她跟中国人和美国人的社会及文化。正如亨瑞·大卫·梭罗所说,“大多数人的绝望是安静的。” 悦悦就生活在这种安静的绝望中。母亲田霄对女儿无意的忽视又加重了她的绝望,还伤害到母女关系。但这只是故事的一半。长大成人进入成熟期后,种种事件和偶遇使悦悦走上了与分裂的自我重新融合的道路。一个热爱中国说着一口流利中文的美国室友激励了悦悦重新学习自己母语的意愿。与满怀愧疚的倪晖重聚,她对遗弃了她和她妈妈的亲生父亲起初是躲避的,难以原谅和接受,但林英杰的出现以及他对自己父母的解读、理解和态度,让悦悦重新审视自己跟父母的关系,朝着和解迈出了一小步。一步接着一步,悦悦一点点地放下了积郁多年的痛苦,跟父母和解,也跟自己和解,同时找到了文化上的既是美国人又是中国人的归属感。她在去中国前回到田霄那里,当母女俩都从过去的苦痛中走出来后,她们从没在这么好的气氛和状态中交流过。她们亲密无间时,悦悦还太小,等到她长大了,可以跟妈妈有真正的交流时,她们之间总是隔着什么,那两年的别离留下了一道她们一直跨不过去的沟壑。当她们终于放下了负担和顾忌,当悦悦又回到了她的故土,那个她叫“倪馨悦”的地方,她才完全地理解了自己的妈妈。即将到来的别离,竟然弥合了那两年的别离造成的断裂,田霄和悦悦又可以亲密无间了。《三次别离》中并不缺乏戏剧冲突,像田霄的两次情感变故,倪馨悦和林英杰在法庭上的意外相遇等,都有着很强的冲击力,但这个作品最强烈的冲击力来自于无形无声的情感上的层层推动。悦悦的悲伤是安静的,故事的发展主要是靠书中人物内在的情感来推动。章珺表现出了强大的驾驭情感表达的能力,不仅仅在这个作品的主人公身上,几乎所有的人物都展现出了不同的情感魅力。有了坚实细腻的情感表达做依托,倪馨悦等人物的改变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和铺垫,读者在阅读中才能有深层次的感动。

除了用新的视角和切入点来创作别离题材和移民题材外,章珺通过《三次别离》向美国及其他国家的读者展现了一系列有着丰富情感的当代中国人的形象。在很长的时间里,外国读者看到的多是新时期以来中国在早期的发展中所经历的动荡和艰难,很多外国读者依然在通过伤痕文学来了解中国。章珺属于新一代的作家,她在小说和散文中以一种完全不同的视角和方式展示了当代的中国。这是一个正在经历巨大变化和发展的国家,用二三十年完成了一个世纪的发展。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完全不同于很多外国读者之前在中国文学作品中看到的中国人形象。他们更具世界性,在面对问题时有了更多的宽容,在解决纷争时有了更多的冷静。他们不再被封闭在某个地域中,跟外面的世界更加接轨,在精神追求上也更加一致。在过去的20年里章珺一直生活在中美两种文化中,对中国和美国的熟悉让她在创作跨文化的题材时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章珺在201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此岸,彼岸》(东方出版社)和散文集《电影之外的美国》(作家出版社)中就开始展露出这样的优势,在《三次别离》中她更加成熟地发挥出了这种长处,无论对中国读者还是对美国读者,这都是一部具有突破性的文学作品。美国资深外交家Tom Cooney(俞天睦)在《电影之外的美国》的序言中写到:“最优秀的社会故事讲述者往往来自异域。19世纪法国政治学家阿历克西·德·托克维尔是最杰出的美国生活观察家之一。他仅在美国旅行9个月后,就撰写出了著名的《论美国的民主》。相比之下,章珺在美国已生活20年之久,很少有人能像她这样深入洞察美国生活的核心。”民族性和世界性并不是对立的,恰恰是章珺对美国的了解使她可以更好地向美国读者展示当代中国和中国人的生活。中国读者可以在章珺的作品中看到一个真实的美国,更全面地了解到中国人在美国的生活。美国读者可以通过她的作品更好地了解发展变化后的中国,看到一些全新的中国人形象。

章珺的创作具有更广阔的视角,她同时属于中国和美国,她的作品在内容和形式上同时呈现出了中国特色和美国特色,她是一个对东西方文化都有很出色的把握和表述的作家,《三次别离》就很好地展现出了这种独特的魅力。

(耶鲁大学英文系学士;哈佛大学东亚系博士;中国古典文学、现当代文学、章珺作品英译者)

2019-06-03 □郑文君 1 1 文艺报 content49823.html 1 《三次别离》在美华文学创作上的新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