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洪武三年,政权初定,百废待兴。中原地区连年战乱,水旱蝗疫四大灾害接踵而至,百姓非亡即逃,河南、山东、河北、安徽等地“道路皆榛塞,人烟断绝”,江淮以北大部分地区田地荒芜、人烟稀少。而山西、江西等地由于战事相对较少,连年丰收,人丁兴旺。朱元璋决定把农民从人口较多、土地较少的“狭乡”迁移到地广人稀的“宽乡”,至此开启了延续几十年的迁民运动,史称“洪武赶散”。在山西,以洪洞大槐树为移民的主要“点行地”,直接迁入地为豫、鲁、冀、京等省。在江西,以鄱阳瓦屑坝为移民的主要“集散地”,直接迁入地为皖、苏、鄂、湘等省。朝廷派员为迁民登记造册,发放川资凭造(即迁徙的费用和证件),经重编户籍后,由军士押解送交迁入各州县。成千上万衣衫褴褛的农民,就这样在官兵的驱赶下,长绳缚手,泪满衣襟,怀着无限的痛苦和不舍,离开自己的故乡。朝廷一纸“禁止回迁”令,更是无情地斩断了移民回乡的愿望。
但对于这样声势浩大的移民运动,史书对移民的流向并没有详情记载,地方志中也只有片言只语。以至数百年来,移民后裔无法准确地说出及找到自己的“根”在何处。对绝大多数移民来说,这并不是他们真正的故乡,但当年的移民多数没有文化、没有资产,更不可能有文字记录,当他们历尽艰辛在他乡定居后,留给后代的记忆只是他们的出发地。有些人甚至没有来得及给子孙留下任何故乡的信息,他们的后裔就以大槐树或瓦屑坝为故乡。山西洪洞大槐树和江西鄱阳瓦屑坝就是他们的根,就是他们心中不灭的圣地,就是他们寻根问祖的血脉源头。
山西洪洞县比较早地开展了寻根祭祖活动。20世纪90年代初,为扩大大槐树规模,满足大槐树后裔寻根祭祖的愿望,打造“老家”品牌,山西省对大槐树迁民遗址进行全方位开发建设。早在2008年,大槐树祭祖习俗就已列入国家级非遗名录,每年4月初都要举办大型寻根祭祖节暨文化交流活动。目前,大槐树景区的客源已辐射到港澳台地区、东南亚、美国、日本等地区和国家,成为山西“根祖文化”游的龙头。不论是春节还是清明,前来大槐树寻根问祖的人络绎不绝,如今已经发展成为国家4A级景区,集名胜古迹区、祭祖活动区、风景游览区为一体,形成了一个成熟的根亲文化产业链,既具有浓厚的历史文化内涵,又具备现代的旅游观光品位。
相比而言,瓦屑坝的根亲文化开发和挖掘显得有些孤寂和滞后。瓦屑坝的记忆尘封在世俗的纷扰之中,偶有寻根问祖的人谈起,却又像是在湖里扔进一块石子,荡起一圈圈涟漪后又回归平静。这里面有其客观原因: 瓦屑坝地处鄱阳湖腹地,道路偏远,交通闭塞,基础设施落后,加上对历史文化的保护和传承不够,历史展示简单苍白,从而削弱了瓦屑坝的知名度和影响力。
北有山西大槐树,南有江西瓦屑坝。在中国大移民的历史长卷中,不应该缺失瓦屑坝这一页。最早提出江西移民概念的,可能是被称为“清初三才子”之一的“桐城派”重要开创者朱书。他在《杜溪文集·卷三》中介绍安庆:“神明之奥区,人物之渊薮也。然元以后至今,皖人非古皖人也,强半徙自江西,其徙自他省会者错焉,土著才十一二耳。”十多年前,我在家乡文友编的一本小册子中,第一次看到了“瓦屑坝”这个地名。从那以后,我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古渡口,我先后9次前往瓦屑坝,我已经感觉到,瓦屑坝作为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片段,正在慢慢衰败枯萎,也许不久以后就会消亡。
站在那个已基本荡然无存的遗址上,眺望已经渐行渐远的鄱阳湖。我的脑中一次次会萌发这样的追问:为什么选择瓦屑坝作为移民集散地?移民主要来自哪些地方?移民经历了怎样的生离死别?移民的主要流向地在哪里?这些追问一直伴随着这部历史小说《赶散》的整个创作过程。瓦屑坝见证了中国历史上大移民壮丽的情景,也目睹了移民们背井离乡的悲壮场面。一些真相也许会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凄草翠盖的瓦屑坝的芦苇芰荷,见证了多少抛家别里的血与泪,隐藏了多少寻根问祖的密码。
2014年,我开始到北京图书馆等地查阅有关资料,走进安徽、湖南、湖北的一些移民比较集中的地区,走访移民后裔,收集历史传说 ,查阅方志族谱。在《宿松县志》中记载,宿松县有256个氏族,其中182个氏族是明中期以前迁入的,这182个氏族中,迁自江西饶州的有82族,明确记载来自瓦屑坝的有38族。安庆市图书馆藏谱36种,迁自瓦屑坝和鄱阳县的家族有18族,占移民50%。在洪武二十四年,安庆府人口有42万,大约有28万多江西移民,其中的20万来自饶州移民。在巢湖、池州以及湖北、湖南、江苏,乃至四川、贵州的很多家谱中,也同样记载着“世居饶州瓦屑坝”字样。
地处鄱阳湖东岸的江西鄱阳县,是古饶州府的府治,人杰地灵、俊彦代出。番君吴芮,“四大贤母”之一陶母,南宋洪皓及其三子洪适、洪迈、洪遵,南宋清刚词派鼻祖姜夔等皆出于饶州。在2000多年赣水文化的熏陶浸染下,饶州府有过“帆樯四达、商贾富辏”的繁华景象,有过“周瑜练兵、朱陈大战”的英雄史歌,有过“将相不断、人才辈出”的鼎盛时代,有过“截发延宾、封鲊责子”的道德典范,渔耕文化、商贾文化、戏曲文化让这个“鱼米之乡、富饶之州”更加绚丽多彩,两宋时期江西出现的高度“儒化”的人文群体,更是不乏饶州文化的身影。
从瓦屑坝走出去的移民,带着古饶州文化的明显印记,一代又一代拓荒者,筚路蓝缕,插草为标,划地结庐,劈山开田,筑园种桑,创造了巨大的物质和文化财富,培养了一批批贤俊栋梁。安徽桐城张氏父子宰相及其嫡出的13个进士,清中叶文学界著名的“桐城学派”,湖北麻城、黄安周氏一脉的诸多历史名人及其15个进士和明朝的“公安三袁”、清朝的父子宰相……瓦屑坝种子在各地发芽、生根、开花、结果,为华夏文化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走访中,我一次次被移民后裔对故土的赤热之心所感染。如今,每当清明时节,来自四面八方的江西移民后裔带着祖宗的遗愿,来到瓦屑坝寻根问祖,在菖蒲咀燃一串鞭炮,点上三炷清香,对湖长跪哭泣,或拾一块瓦砾,或捧一抔红土,或装一杯湖水,带回到先祖灵前还愿。至此,寄存于瓦屑坝的“根亲文化”又成为鄱阳文化新的注解。江西始迁移民在当地落地生根后,对江西有割舍不断的故土情怀,这在风俗、语言甚至地名上都有表现,在落籍地取与江西相关的地名,在一些移民较集中的区域,还保留着很多从江西习俗延续至今,成为新的文化遗存。
一水之流而万脉,一木之茂而千条。余秋雨说,文化是变成习惯的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瓦屑坝移民把他们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价值带到各地,以“诗书耕读”的形式在各地延传,以儒家“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进入仕途。因此,在我看来,瓦屑坝既是移民的渡口,同时也是一种地域文化的“渡口”。当移民关押在瓦屑坝这个孤岛,除了等待命运船舶的到来,也在慢慢地适应鄱阳湖边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理念。而当他们在他乡立足时,江西文化的血脉又悄然传承下来。
在鄱阳湖区,我认识一批研究瓦屑坝历史文化的朋友,他们钻得很深,有的一辈子沉浸其中,我对他们这种执著的文化背负深表敬佩。历史文化的内涵是抽象的,片段是零散的,它既要有研究著作深化拓展,也需要以文学的形式全方位、立体式来表现。我之所以选择以小说形式来写“洪武赶散”,是因为瓦屑坝的故事和传说大部分是以口头形式流传下来,比较分散零乱,而长篇小说容量大、表现手法丰富,可以生动形象地将瓦屑坝特别是古饶州府的历史文化串联起来,更具可读性和思考性,有利于扩大瓦屑坝作为南方移民圣地的影响力。
《赶散》的创作,我遵循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基本要求。在大的历史框架、历史事件、重要历史人物方面,追求历史事实和历史经纬。当然,历史本身不会提供一部完整的小说,在一定的历史框架下,作家可以发挥历史的想象力进行合理的虚构,进行艺术加工,要在细节上做足文章,注重历史氛围的营造。但前提是大事不能虚。历史是古老的谣曲,时代是新鲜的嘴唇。历史小说是给当代人看的,历史故事最重要的是要引起当代人的思考洞察和启示,从中吸取教训和经验。历史小说不仅要表现历史现场,还要引起当代人的共鸣,其最高境界是最大限度地接近历史真相,既要体现历史的本源主义,更要体现文学的浪漫主义。在《赶散》中,我努力按照这个理念去处理历史真实和文学创作的关系。
在长篇历史小说《赶散》出版之际,写下以上文字,期待她成为一颗文化因子,激活沉寂太久的瓦屑坝。也期待更多的关注和创作,不断为瓦屑坝注入新的文化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