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华裔作家当中,李翊云无疑是一位功成名就的作家。年仅47岁的她就先后出版了短篇小说集《千年敬祈》《金童玉女》,长篇小说《流浪者》《比孤独更温暖》,回忆录《亲爱的朋友,我从我的生活写给你生活里的你》等多部虚构类和非虚构类作品。其中,《千年敬祈》和《内布拉斯加公主》于2007年被曾经执导过《喜福会》和《雪花与秘扇》等影片的美国著名华裔导演王颖搬上了大银幕。自2003年正式登上文坛以来,李翊云获奖无数。2004年,《巴黎评论》授予她年度新人奖。《千年敬祈》出版后,她又凭借该小说集一举斩获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怀丁作家奖、美国笔会海明威奖、英国卫报新人奖等多项重量级文学大奖。2007年,李翊云被英国老牌文学杂志《格兰塔》评为“美国最杰出的21位35岁以下青年小说家”;2010年,入选美国知名文艺刊物《纽约客》“最杰出的20位40岁以下青年小说家”;同年,又因在文学创作领域的卓越成就荣获旨在表彰各领域杰出人才的美国“麦克阿瑟天才奖”。2013年,她还受邀担任第五届“布克国际文学奖”评委。目前,她在普林斯顿大学任教,教授创意写作。
作为一名作家,李翊云的写作生涯是成功的,是辉煌的,她的身上环绕着无数令人倾羡的荣誉和光环。但作为一个人,一个生活在现实中的人,她光鲜亮丽的外表背后却隐藏着令人心痛的阴影和创伤。
李翊云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李泽清是核物理学家,母亲徐珏成是教师。受家庭环境的影响,李翊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品学兼优的尖子生。参加高考,她凭借优异的成绩考入北大生物系,大学毕业后又凭借个人的努力被爱荷华大学录取,在美国攻读免疫学硕士学位。的确,无论怎么看,这都像是无数个相似的励志故事中的一个。但只有李翊云自己知道,她的勤学苦读,她的出国留学,其实都是为了逃离她的父母、她的家庭。《亲爱的朋友,我从我的生活写给你生活里的你》是李翊云在罹患抑郁症并且两度试图放弃生命后所写的一部深度剖析内心世界的精神自传。在这本书中,她是这样描述自己的父母的:“我父亲是我所知的最宿命论的人。有一次,他坦承,他在婚姻中没有一天感受到过平静,他还表达了后悔,因为他从未想过保护我和我姐姐免受我母亲的伤害,母亲是家里的暴君,有着难以预测的无情和脆弱。但事实是,他努力想把这种宿命观灌输给我们,因为这是对我们惟一的保护。多年来,我一直隐匿其后、沉溺其中:宿命论能让一个人看上去平静、能干,甚至快乐。”无独有偶,早在2012年,李翊云在接受英国《卫报》的采访时,对母亲也表示过同样的看法,她谈到,“她恨她的母亲……母亲对她的爱有如一个独裁者,是控制性的爱,是毫无任何慷慨可言的爱……母亲经常指责她自私。”显然,李翊云的童年是笼罩在父母的阴影当中的。母亲的暴戾和父亲的宿命论给她看似完美、幸福的生活埋下了悲剧的种子。起源于上世纪50年代的“家庭系统心理学”认为,“家庭是一个系统,家庭中的任何事件都会在每一个人身上留下痕迹……爱与恨都能够通过家庭一代代传递。过多的创伤彻底改变了生命感觉,并且在家庭的集体无意识中留下了足以导致更多苦难的阴影。”
《亲爱的朋友,我从我的生活写给你生活里的你》出版没几个月后,悲剧不幸发生了,李翊云年仅16岁的长子文森特自杀了。随后,她忍着悲痛花了两个半月的时间一口气完成了长篇小说《理由结束的地方》。
《理由结束的地方》是一部对话体小说,共分16个章节。在小说当中,阴阳两隔的母子在想象所营造的另一个时空中展开了一场辩驳式的对话。和文森特一样,小说中的儿子尼古拉在16岁的时候选择了告别这个世界。尼古拉是个早熟的孩子,对语言、自我和人生都有着与众不同的见解和哲思。他还是个极端的完美主义者,他喜欢演奏音乐、烘焙甜点、编织围巾,都是因为他希望追求完美。最终,他终因无法容忍自身的不完美,把自我当作完美的敌人,毅然走向了生命的终结。小说中的母亲如同李翊云本人一样是位作家。在与儿子的对话中,她言语间无时无刻不流露着对儿子的怀念和悲痛欲绝,她希望儿子可以接受自我的不完美,接受世界的不完美,她宁愿儿子把自己当作那个完美的敌人,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为此,她不禁常常唏嘘哀叹:“多希望你还在这里,多希望你还在身边。”在小说的结尾,母亲选择了释然,选择了放手,她不再执拗于尼古拉自杀的缘由,而是选择了理解和尊重儿子的决定,从丧子的伤痛和阴影中走了出来,因为她彻底明白了,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因此,与其说这部小说是一场母亲/作者和儿子的对话,倒不如说是一场母亲/作者“与她自己的对话”,换言之,从作者的角度而言,《理由结束的地方》就是一部李翊云写给自己的、与自我和解的小说。
假如说《亲爱的朋友,我从我的生活写给你生活里的你》是以回忆录的形式再现了李翊云的内心世界,那么,《理由结束的地方》则是以小说这一虚构的文类揭开了埋藏在李翊云心底许久的伤疤。诚如前文所言,李翊云的精神创伤主要源自母亲的暴戾和父亲的宿命论,家庭的不幸给她带来的不仅是个人的痛苦和自我的缺失,而且还影响到她的家庭,尤其是她的孩子。根据“家庭系统心理学”的研究,“一代人的创伤如果没有得到处理,必然会通过家庭系统带给后一代人伤害”。李翊云的个人悲剧和家庭悲剧就是如此。在《理由结束的地方》中,我们时常可以捕捉到那幽灵般萦绕在李翊云头脑中挥之不去的阴影。父母给她带来的难以泯灭的创伤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她,折磨着她。小说里的母亲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我小的时候,发脾气是大人专属的自由”。同样,宿命论对她也影响颇深,她相信,“掷不掷骰子,没有多大区别。在一场凭运气的游戏里,运气早就是决定好的”。有时候,就连她的儿子尼古拉都拿宿命论跟她插科打诨:“接下来,你肯定要说最令人提气的话了吧——命运,噢,命运,噢,命运,是你在挥鞭抽动着我们!”和李翊云一样,小说的叙事者和她母亲之间的关系也是不那么和谐的。正如尼古拉在她对他心不在焉时称她为“妈妈亲”,她小时候则把妈妈唤作“妈咪塔”。当然,这并不是什么表达亲昵的称呼,而恰恰相反,“当你发现无法和某人产生亲近感时,必须要找到一个恰当的名字”。很显然,无论是母亲还是尼古拉,都在他们心中为无法亲近的母亲找寻到了那个恰当的名字。上一代人家庭关系的疏离和隔阂就这么令人难以捉摸地传递到了下一代家庭中。为表现母子间的隔膜,李翊云恰如其分地使用了一个极为形象、巧妙的对比:在所有的词性中,母亲喜欢名词,尼古拉推崇形容词;母亲不喜欢形容词的评判性和固执性,尼古拉则厌恶名词的限制性。在尼古拉眼中,“名词是一堵自我挫败的墙,而形容词是一扇锲而不舍的窗户”。尽管母亲那由名词之墙砌成的思想并非一间完全封闭的房间,上面也镶嵌着窗户,但尼古拉的头脑中却拥有更多扇窗户,窗外俯拾皆是母亲之目力所无法看到的奇珍异宝:“一座开满形容词最高级的花园、一条由鲜活的副词铺成的小路、没有主题的诗歌还有没有名字的歌曲。”他希望跳过窗户去拥抱更多的自由,而不愿被名词垒成的墙所羁绊、所束缚。对儿子的想法,母亲是无法理解的,她始终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终究是所有的名词给生者提供了空间……凡是生者又有谁不需要四墙之内围起的空间呢。”凭借这段别具匠心的喻比,李翊云不仅使我们了解到母亲和尼古拉思想上的本质差别,同时又让我们从中窥探到尼古拉自杀的一些端倪。
《理由结束的地方》是一部令人伤感的自传体小说。虚虚实实间,李翊云反复在现实和虚构中穿梭,用文字续写儿子生命的同时,也在治愈着自己的创伤和伤痛,完成着与自我的和解。面对个人的悲剧,李翊云不再像以前那样是一个悲剧的旁观者,是一位全知的叙事者。这一次,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人在面对苦难时的无助和无力。尽管她是小说的作者,但从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她始终都无法把握尼古拉将把话题引向何处。她惟一能做的,就是在想象中、在文字构建的世界中跟着尼古拉一路走走停停。至于他们两人的对话将会持续多久、将在何时结束,她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