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枕头旁边的小书桌上,有董其昌、文徵明、沈周、郑板桥等明清人的书画图册十数册。几年来,我常常在夜间临睡之前,反复地观摩把玩,借助其秀润的墨气,来点染我的怀抱,滋养我的文章。
墨气,也就是笔墨之气。其气势淋漓遄飞,其味道醇厚清芬,其颜色朴野风雅。案头江山中,仿佛有归云闲石、朗月好风、野店仙馆,有赑屃囚牛、《诗经》《楚辞》、二十四史。此间极乐,胜于人间金风玉露一相逢。人间纷扰多事,许多事开口即俗,而书法的事、绘画的事、文章的事,未发声就已经得到神明的嘉许和护佑。
三年前我曾经游绍兴,在古越国会稽山下的大禹陵中,见到岣嵝碑。虽然是摹刻,并非真迹,但其苍莽气象也着实咄咄逼人。见到它的那一刻,我只觉两腿酸软,欲为之一屈膝。
两年前去皖南访宣砚,在旌德县的草泽中,偶然遇到元代至正年间的禅定禅寺中兴之记碑。碑记是祖瑛所写,碑首为汪泽民所题,正文由赵雍书丹。一通碑,集三大家的法书和文章于一身。那天下午,整整三个小时,我坐在古碑旁边,擦拭、摩挲、抄录、断句、吟诵,沉溺在其中,不闻村里人呼禽回笼之声,也不知暮色已然笼盖四野。
去年走中原,在鹿邑县太清宫中,与唐、宋、元时期的道德经注碑、先天太后之赞碑、太清宫圣旨碑不期然兜头相遇,又在淮阳县太昊陵里,无意中闯入了古陈州伏羲碑林,望见数十通历代古碑像大雁一样铺展,另外还有古今贤王、名家法书真迹数百幅,高悬在亭廊之间,慨然生匍匐之心。
古代的书画作品,历经时间的淘洗、风雨的剥啄,又经过水火、兵燹、虫豸、人为地蹂躏糟蹋,而长存于人世间,熠耀于当下,岂非鬼神着意眷顾呵护?或者它们本身就是神灵。
书法家、美术家,以及写文章的人,应当有写碑之心。
书、画和文章,本来是孪生兄弟。刻在龟甲、兽骨、石鼓上的古老文字,是画、是字,也是文章。唐人张怀瓘《书断》云:“昔庖牺氏画卦以立象,轩辕氏造字以设教,至于尧舜之世,则焕乎有文章。”这里的文章,既是文字、文章,也是“文章”——图画,其本义是飞鸟奔兽毛皮的纹路和华彩。崔瑗《草书势》:“书契之兴,始自颉皇,写彼鸟迹,以定文章。”书画的最初,象天法地,仿照天地间的羽、毛、甲、鳞、蠃这“五虫”的行迹,图其姿容,渐而幻化流变,写其骨骼,得其风神。数千年来,书家、画家成大气候的,无不是追本溯源、师法古人,继而以己意焕烂出之。所谓入而复出,出而复入。
程邈被始皇帝幽系于云阳狱中,覃思十年,造隶书三千字。黄公望与倪云林合写《江山胜览图》,十年方得一卷。黄山谷在题跋中说,“三十年作草,今乃造微入妙。”我们这些书家、画家、文章家,自当克敬克勤,倾注毕生的气血和精神于尺幅纸上,或者可以收获尺寸功业。
《剩山图》的卷首,有一帧黄大痴的画像,90岁高龄,白发皓首,面色却嫩生如儿童,穿着道袍,手执一柄玉如意,飘飘然如同天上仙人。书画就如同朝露之花,如深渊中的明月,能够滋养人的面孔,润泽人的肝脏,醺染人的衣袂,濯洗人的心魄。习书习画者,自有“墨神”加持,胸中有丘壑,有层云,有充盈的元气,身康体健,福寿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