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观澜

背篓深处,背的弧度

笔芏

老篾匠们手工编织的竹背篓总是经久耐用,可以用上一两年,底部的主篾条磨损了,换上新的后又能继续用上好长一段时间。背篓和镰刀、锄头等农具一样,是山村人一辈子都离不开的家伙什儿。用久了的背篓和久用它的人一样,都有了生命夸张的弧度。

我没见过奶奶,她在父亲比现在的我还小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据说是因为过度劳累。不过也有传闻说是被人害死的。奶奶身子本来就弱,生下父亲这第五个孩子(前几个都是女儿)后就更是日渐消瘦。那时还实行集体劳动,奶奶因为身子弱就要求少背一点粪肥,可气的是,带队的那人非但不答应,还用锄头使劲往背篓上压了压,甚至还骂了些不好听的话。奶奶还了几句嘴,谁知那人竟在奶奶背着背篓准备走开的时候故意推了一把,奶奶摔倒了,吐了几口血昏倒在地,后来治了几个月始终没有起色。奶奶就这般轻易地结束了苦重的劳累,谁也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

听母亲说,父亲曾对她讲,奶奶病重的时候身体很消瘦,本就不多的皮肉到后来就只剩下了皮包骨,而且脊背也弯曲的厉害,好像短短的时间内奶奶衰老了,除了较少的皱纹和头上的青丝,已然成了农村老人惯有的模样:弯腰驼背,佝偻萎顿,面色沉重。而奶奶那时才40多岁而已,生命的活力已透支完结。我不曾想过人受过的苦累、遭受的伤痛竟会在人最脆弱的时候凶猛地爆发。

推奶奶的人于我们家来说自然是凶手,那背篓也被定义为凶物。但那人当时只是被拘了几天,赔了一笔钱。作为凶物的背篓仍被人使用着,丝毫不为人们所介意。

奶奶的事情让我对背篓有了一种不安的揣测,认为它代表的体力劳动会剥夺走人的生命,所以庄稼人总是衰老得那么快。那高高拱起的脊背就是最好的证明。每一个上了年纪的庄稼人,都逃不开背坏无数个背篓的惩罚,接触背篓的脊背,变得和背篓弯曲的凹痕一样。我想,每一个老人都保持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姿势,注视他们已经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土地,弯下的弧度越大,意味着离泥土也越近,近得能够嗅到死亡那寂静衰朽的味道。

山村少年始终是要背上背篓的。区别只在于背上它时的年纪,背的时间和不再背它要用什么方式、那过程需要多久。

我和背篓的联系是血脉里自带的,是生活环境所规定的。我的背注定要接触那些编织得精巧的背篓,把原本笔直的篾条在一次次接触后压弯。不管是在物理性质还是实际接触上,我的肩背都比篾条更硬。

父母和爷爷不和,闹得分了家。家产没什么可分,更何况爷爷是那么霸道吝啬,连公证人也不愿意为父母说话而得罪他。父母分到的就只有几亩偏远贫瘠还多石块的山地,一件破旧的家具和一笔少得可怜的成家费。据父母讲述,刚分家的那段日子真是苦极了,没日没夜地侍弄那几块地皮,也只是广种薄收,虽说有点收成,但生活上却不见起色。母亲说,直到我和姐姐都长大些,才算松了一口气。所谓的长大了些,是姐姐十来岁,我六七岁。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就背上背篓了,尽管那背篓的象征意义比实际用途更多些。背着小背篓的我显然不可能帮上父母什么忙,甚至时常使性子耍脾气帮倒忙。但母亲说她的确轻松得多了,看着我们背着背篓跟在身后,就好似我们承担了她肩上背篓的重量。

待再长大些,我就真正地背上背篓了。背篓里什么都装,和大人们一样用背篓背回地里的庄稼,背够烧火的木柴,背那些铺路的石子和肥地的粪料。有时,背篓也是大人们为孩子发明的摇篮,到地里干活时把孩子往背篓里一放,或是赶路时背上就出发了。

我的肩膀比一般人的更宽些,我想这是曾经长久地背过背篓的缘故。背篓像蜗牛的壳一样长在了人的身上,人们既需要它,又渴望摆脱它。这样一个负担,成为我生命重量的一部分。秋收会使人快乐,但却不会是秋收的那一刻,那时人的精力只会用在支使疲软酸痛的四肢上,来不及思考其他,至多,更为丰盛的收获只是让人能够在繁重的劳作中支撑更久罢了。我对秋收的记忆并不美好,燥烈、热汗、折磨、沉重这几个词混合在一起就是我对其所有的印象。地里种的各种豆类杂粮在夏末就已收获了,秋天收的是玉米,这也是一年中最累的时候。玉米的分量可是不轻,更何况要用背篓背着它走不短的山路,流汗、晒黑、手脚磨出了茧也都寻常。我第一次承担与大人背的相同的分量是在上完初中那年。在农村,十五六岁的少年是可以顶门立户的大人了,就算父母心疼我不让背满满一口袋的玉米,我自己也会生出羞耻感,非要背不可。

几趟下来我就不行了,被其他人远远甩在身后。秋天的太阳虽不如夏日那般猛烈,可也有几分毒辣,晒得人浑身使不上力气,嗓子冒烟,喝过水之后四肢反而更软了。追不上,我也就不走了,把背篓放下坐在地上休息。汗水流到被玉米叶子擦伤的印痕上又疼又痒。背篓里的一袋玉米是那么重,路还那么长,其他人都走远了,只剩下我一个,知了聒噪地叫着,我倏忽感到很委屈。难道我说行就行吗?就不知道等等我吗?我埋怨起父母的不体贴来。刚还烈日当空的晴天突然就阴了下来,转瞬下起了雨。白色的雨阵从远山飘了过来,我这才着急起身背起背篓往家里赶。没走几步,雨就追了上来。路上很快就积起了泥水,哗哗地流着,脸上的雨水夹杂着汗珠一个劲地往嘴巴和眼睛里钻,眼睛被刺激得泪水直流,嘴里泛出咸咸的滋味。大雨模糊了双眼,我一不小心踩到了湿滑的石板上,连人带背篓摔倒在泥水里,一口袋玉米把我压得严严实实。本就淋湿的衣服被泥水灌了个通透,注了铅般直挺挺地挂在身上,出了一身热汗又被冰冷的泥水一激,我浑身打了个激灵,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又气又急,不管不顾地翻弄装着玉米的袋子,眼见扎好的口袋被我踢开了口子,玉米撒得到处都是。

我以为我可以像大人一样,然而事实给自己的“大人样”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我也全然不能像大人一样坦然接受事实。我坐在泥水里低头哭泣,忽然感觉雨停了,抬头一看,原来是父亲正举着他那大大的空背篓帮我遮雨。我连忙止住眼泪,站起来,用手擦了擦眼睛,用蹩脚的借口说不小心摔倒,泥水进眼睛里了。父亲肯定什么都看到了,但他没说什么。把他的空背篓递给我顶着,自己去捡起泥水里散落的玉米,熟练地扎好口袋,把一口袋玉米甩上肩膀,转身对我说,“雨小点再回家吧,别在泥水里坐着”。父亲扛着玉米走了,我顶着背篓跟在他身后。

雨后,停下的工作继续进行,至于那怯懦的一幕没人提起。秋收的队伍像扛着食物归巢的蚂蚁,需要有一只领头的蚂蚁。父亲就是我们家这支小队伍里领头的那一个。他的背篓总是最大的,也是最重的,但他好像已经习惯,理所当然。父亲个子不大,身材也不魁梧,十五六岁时我就有了父亲的身高,但在他面前我却自觉矮了不止一头。我离成为大人还有不远的距离,就好比我不曾把背篓背出弯曲的凹痕,还不能像父亲那样无视风雨。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只有跟在父亲的身后,才会忘记背篓的重量。

我以为父亲是拧不弯的钢铁,却不曾留意他已人至中年,我以为母亲是勤劳的机器,却不曾留意她日见迟缓的形体。

一次寒假回家,村里许多人家正在用政府补贴的款项翻修房子,拆下来不用的旧瓦片却大多还是好的,父亲就和人家商量说拿来翻盖一下漏雨的棚圈。那几户人家答应了,但要自己去拉回来。几步路的距离请货车是不划算的,上下搬卸倒腾也很麻烦,用手推车的话,路又坑洼不平。父亲拍板,带头用背篓把瓦片背回来,我也跟着去了。本想着照父亲以前的干劲,两间棚圈需要的瓦不一会也就背完了,但结果却是父母和我整整背了一天。晚饭后,父亲说他浑身酸疼,很早就上床休息了,平日母亲爱看的电视剧在荧屏上播放着,她却靠在沙发上响起了鼾声,而我则同以前一样四肢酸软,瘫坐不起。

每当这时,我的脑海里就会闪现出那些旧背篓的样子,似乎那些夸张的凹痕正渐渐和父母脊背的弧度重合。父母的脊背,已有村里老人们脊背的预兆了。我想终止那弧度的延伸,不愿背篓的深处深到没有个底限,而这需要我能够真正接下父母撑起一个家的“背篓”。也许,背和背篓的弧度是相互造就的,都是生命曾经蓬勃后的痕迹。生活的重量不是抛开而是接住,尽管它是一种生命意义上的消磨……

2019-06-24 笔芏 1 1 文艺报 content50211.html 1 背篓深处,背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