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冬季,我怀揣着父亲托人写的推荐信,从河南开封经郑州转车赴北京找杨刚老师求教,自此开始了与他39年亦师亦友的学习生涯。
记得当年在忐忑不安中七折八拐,到了工人新村一个小区的三楼,开门的是一个身形伟岸的人,我说明来意交上书信,回应说他就是杨刚,写信的是他表舅,我才回过神来,眼前真的是画出秀美抒情的《迎亲图》长卷,获得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毕业创作叶浅予二等奖学金的传说中的杨刚。
一室一厅的房间,家具朴素大方,没有太多装饰,只有墙上、案头各置一张当时少见的彩色大幅照片,当时以为是日本电影明星,后来知道是年轻的师母、故宫博物院的书法家董正贺老师。画画的家什尽收眼底。我表明来意,说想看看杨老师的作品,杨老师搬出他的工笔、水墨、素描、速写等作品让我随意翻看,我手忙脚乱地用一台120海鸥相机拍照,因条件所限只能把画放在地板上,站在凳子上盲拍,杨刚老师默然无语,由着我一路折腾,静静地收拾我拍过的作品,码齐、放好,真不愧是工笔高手,心细有条理。时至今日我都汗颜,第一次相识,多亏杨老师厚道,让我一个外地学子,不知深浅仗着自己求知心切,莽撞失礼,看画拍画全无章法。出门惦量自己的过分之举,心想再见杨刚老师恐怕是不容易了。
第二次又到北京,我鼓起勇气再次登门,复制了第一次看画、拍画的过程,看了杨老师新作,出门又是一通后悔,更添乱的是还让杨刚老师写信推荐,去拜见了卢沉、周思聪、胡勃、王明明、赵宁安等老师。杨刚老师的人缘让我见到名家时体会深刻,托杨老师的福,我的看画、拍照在这些名家那里又复制了若干回。
多次的拜见后,我大学毕业后参加河南省黄河书画院在郑州的活动,马国强老师代表河南邀请了杨刚老师及其他名家,与河南地方画家共同研讨,再次见到他,我按捺住内心激动,拿出了自己的几张工笔画和照片,没想到得到了杨刚老师的认可,我说到前次的拜见与感谢,杨老师一脸茫然,他说不记得了,就画论画才记得住人。
自此每年我都会拿画多次往返于北京、河南之间,登门找杨刚老师指教,这种求教成了我提高专业水准的利器,我在速写、工笔人物、水墨人物写生创作及艺术视野的全面提升只有我自己明白,因为我师从杨刚,得到了最为直接的指导。有次看完我的画,杨刚老师拿出几张贯休的罗汉图,说画画一定要狠,要有感觉地去画,让我有所感悟,铁画银钩,自觉又进了一步。
杨刚老师是我见到的最纯粹的艺术家之一,心胸坦荡,眼中只有画。名气、地位、市场价格全不放在心上,看到好画口中念念有词,不管对方是权高位重还是藉藉无名,直言快语,迥异平时的少言寡语。
我1992年到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助教进修班学习,与杨老师走动始多,想更多地待在老师身边,基于此,1993年开始了我的研究生考试之路,历时三年,一路艰辛。在自己几近绝望的日子里,杨刚老师春风化雨,说只要做好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就可以了,庆幸自己挺了过来。在美院读研的日子是我去老师画室最勤的时候,同学朋友感叹我的幸运,找机会与我同见杨刚老师,杨老师总是宽厚相待一视同仁。我的导师胡勃先生不吝赞誉,说杨刚的速写超越了许多名人大家,是中国最好的画家之一。两位先生是同学,背后称赞显露出一代学者风范,让我在两位先生门下走动心中了无障碍。
我毕业留校任教之后,多次请杨刚老师到美院讲座,老师稳健大气的讲演和示范,获得了美院国画系及壁画系师生的交口称赞,让人很难想象他当年曾视讲台为畏途,放弃了留校任教的机会,去北京画院当了专业画家。他自己笑谈超越了自己,已经不是当年了。
老师在艺术上提出“极古极新”,自己身体力行,从当年隽永俊逸的工笔转向大写意人物画,研习书法,从楷书至行至草,完成了艺术精神的变革,笔下的人物恣意纵横,信笔涂抹皆成画面,他的古战场系列,气势恢弘,铁马金戈,战魂归来,草原融入了他的精神体现于他的笔下。画当代人物神形毕现,他对作品要求甚严,常常在完成丈二、八尺巨幅后,一再审视、剪裁最终只留下一尺见方的凝练之作。
我印象中杨刚老师一直体健而善行,从北京画院至中国美术馆他都是安步当车,步行来回,最让人惊叹的是曾经从中国美术馆走了几十公里,回到当时位于西三旗的家。除游泳、步行健身之外,杨老师从路过的大街小巷东寻西觅,创作出《城市的脸》这样超现代的作品。在专注中国画创作之外,他投入了大量时间研究油画,把才能与梦想在两个画种间延伸,“亦中亦西,极古极新”,较为全面地体现了其艺术实践。
每年的八月十五、春节我都会去看杨刚老师,放下平时的庸碌,成为我个人生活中充满仪式的拜会,20多年来风雨无阻,从未间断。节日里与老师打“双升”,为一把好牌聊发少年之狂,激烈的鏖战后把酒小酌,在师母的佯装忽略下让老师多饮两杯的快乐,是人生温馨而奢侈的记忆。
今年4月底我随中国美术家协会专家团赴天津、太原、石家庄、郑州四地观摹第十三届全国美展的创作,途中得知老师住院了,我让家人先行看望,我回北京即去,不料在最后一站郑州获悉,杨刚老师走了。求证后我无法相信,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我敬重的恩师杨刚性格豁达,父母都已到九十望百之年,老师也一定高寿多福,我以为会有很多的时间听他谈画论道。不料老师竟像草原的风一样远去,留下我们长久的怀念和追忆。
我师杨刚,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