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少数民族文艺

江湖夜雨十年灯

□于晓威

于晓威

于晓威,满族,1970年生,毕业于上海社科院暨上海作协首届全国作家研究生班。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曾任《鸭绿江》杂志主编,后辞去主编从事专业写作。在《收获》《上海文学》《钟山》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100多万字,出版小说集《L形转弯》《勾引家日记》《午夜落》《羽叶茑萝》等。曾获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作品被翻译成日、韩等多种文字。

前段时间因为搬家,在狼藉和尘封的资料柜中收拾旧物,发现了我10年前写作长篇小说《我在你身边》的手稿和厚厚的写作资料。这些资料既有草创和构思的大纲、人物关系列表,也有近百张记录我无论吃饭时、出差时、睡觉时随兴写下的小说语言片段的卡片。因为作品的故事背景涉及深圳、东莞和香港等,更有关于深莞地区和香港的建筑、流行服饰、汽车、化妆品、民生新闻、餐饮和酒店管理甚至人才招聘信息等等的分类材料。还有我专门去这些地方体验生活与搜集素材的笔记。这些材料被我分装在八九个厚厚的牛皮纸袋子里。我还记得我10年前,写完这部长篇小说最后一个字时,把它们放在柜子里的心情。似乎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并与过去的生活做告别。这种心情盖因为我浸淫其中的时间太久了,为之付出的也似乎实在太多。它们成为你的生活垃圾,只是这垃圾,证明你如何活过,所以不舍得扔去。

从最早的部分零星纸片和记录痕迹可以看出,这部长篇小说的构思其实还不止10年前,而是20多年前,我还在辽宁文学院读书的时候。它最早的故事前身来自一则真实报道。主人公是一位年轻的女模特。是一桩灵与肉、爱情与背叛、沉沦与激情、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博弈和纠结的故事。后来我觉得,它的故事有点儿类似美国电影《不道德的交易》。只不过,我后来还发现,就像我在作品中隐晦流露的那样,我的主题是在升华与叙写:“人生,不要总是寻找意义,而是要创造意义”。这个观点不仅是对笔墨最重的女主人公苏米的答复,更是对在城市中,处处寻找自己的妻子苏米的男主人公许晚志的一个劝诫。也是对他们俩共同的一个劝诫,或者是对我们自身,对每个人,对每种生活态度的一种自我提醒。就比如,我这次搬家,发现家里各种储藏柜里,繁乱极了,我葆有无数自己经历过的生活的“有意味的形式”——各种物品、纸片和用具。我知道在人世间,有一种名词,我把它看成是某种哲学指向的范畴而不是心理疾病范畴,叫“储物癖”。妻子也对我说,“扔掉它们!”“扔掉它们,才能不断面向新生活!”她的意思与我作品里想要反映的难道不是如出一辙吗?然而,我不舍得扔掉它们,不是说我刻意节俭,也不是说它们在如常日子里的某一天还能用到,不是了。它们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再被使用,甚至连看都不会经常看到它们,然而(还是然而),你扔掉了它们,“怎么证明你曾经这样地活过”?(川端康成语)既然证明不了你如何地活过,又何来“新”的生活?或者,你的“新”生活又有何意义?人生的许多意义之一,就来自于悖论。没有悖论,也就没有人生。虽然,我今天说的这个想法,恰恰也与我在作品中所要表达的,成为一种悖论。

长篇小说《我在你身边》当初构思以后,一放就是许多年。甚至我记得好像在比10年更早的年份里,《文艺报》曾经披露过我要写的这部长篇小说。然而我一直没有动笔。我记得有位作家同行说过一个观点,小说,不能在完全构思成熟时才动笔,尤其是恒久地构思,因为你构思太成熟的话,对所有故事或细节的脉络太烂熟于胸了,所有的作品人物和人生走向都在你的脑海里无数次地预演过,你往往也就失去了写出它的动力和激情。我觉得这话是有道理的。

作品写了大约半年之后,母亲去世。我立刻没有信心和心情写下去了。我曾说过,母亲在,我的哪怕点滴的写作成绩,都是一种沉甸甸的收获。母亲不在,我的再多的收获,也变为我在世俗中的一种炫耀。

突然有一天,我大姐给我打电话说,你知道妈妈弥留之际,她最关心的是什么吗?我问什么?妈妈说,她知道你的长篇小说写了一半,她说她什么挂心的事情也没有,就怕你这小说写不出来。然后大姐又说了一句:“你相信吗?你如果写出来,妈妈在天上一定会看到!”我默默撂了电话。我信。

2019-08-09 □于晓威 1 1 文艺报 content50953.html 1 江湖夜雨十年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