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克海,土家族,1982年生,湖北宣恩人。小说散见于《民族文学》《江南》《黄河》《红岩》《天涯》《清明》《莽原》《文学界》《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
多年前,虚构过一篇故事,大意是写父亲没结婚前,天天当着母亲的面吹牛,说他脸上的疤是被马熊抓的。其实,不过是在旧司城里因为饭碗和女同学打了一架。
我从没感觉这样的编造有什么不好。年轻时候我好像也喜欢虚张声势。没想到年近60的父亲真的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用包袱裹着半边脑袋,去杨老师的店里拿药。杨老师平时教书,就在校门口开了个小卖铺,卖吃的,也卖药。一帮留守的老头老太太正在那里打牌。看见父亲进去,他们让了一下。等到看清是父亲,他们问:“你这是怎么啦?”
“被马熊抓了。那天我跑到红旗界,说是扯点猪草,跟着沟走,从一个陡岩坎还没翻上去,一头马熊正坐在上面呢。我魂都吓掉了。它扑下来,我顺手把背笼一扔,它就撵背笼去了。狗日的,它还是扯脱了我半边耳朵。”“你没掉下去?”“幸好旁边有一截竹根根。”
那段时间总有吓人的事。先是一个19岁的杀人犯流窜到了我们渔川。他白天躲进山里,晚上就出来敲后门,直喊快饿死了,要饭吃。年轻人都在南方打工,一帮弯腰驼背的老头老太太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平日里门都不锁的人,现在天没黑就赶快喂猪,早早把门拴上了。县城派了13位民警,带着4条警犬来搜山,连个脚板印也没找到。没想到杀人犯的阴影还没消除,马熊又开始咬人了。
到了周末,我才想起和母亲说几句话。母亲在镇上给我哥看孩子,也是过年才回村里一回。本是不着边际闲扯,母亲突然说到:“自从你爸有了手机,每天晚上都会打过来电话,也不和我说话,就说要和家琪讲几句。我也不知道他和一个3岁孩子哪有那么多话说。可到了八月十五,我才意识到,他有3天没打来电话了。打回去一问,他还是没和我说什么,只是讲头闷。还是后来听见渔川的人讲,说是你爸被马熊咬了。”
事情是这样的。不知道街上又怎么收开了摇钱树花,三四十块钱一斤。父亲也动了心。这比起在地里忙活一天要划算得多。他以为还是年轻时候,拿着砍刀就上了山。他砍了一天的树,那棵大树还是没有倒下来。天都要黑了,父亲有些着急。就去推。百十来米高的树突然倒向了另外一个方向,父亲被树一下子压到了一边。起初他只是觉得头晕。等了两分钟清醒过来,一摸耳朵,才发现掉了下来。血流得满头满脸。当时他就一个念头,想着怎么也不能在这荒山野岭中睡过去。我们渔川隔上几年就有人死在山里。
快80岁的奶奶哪见过这阵势,看见血糊一团的父亲,哭着去烧水。她以为父亲是要死了。父亲当时还算有点理智,要给杨老师打电话,说是去一趟旧司城看医生。杨老师是我们渔川唯一有车的人,尽管是辆货车。可我奶奶说,天这么黑,路又不好走,车子翻下去了怎么办?说完了,奶奶又讲,你们一出门,我天天喂四头猪,哪里提得动猪食桶?奶奶说了半天,意思是父亲在家待着就行,毕竟我爷爷还懂一点中草药。
“最可笑的是你爷爷,看到你爸耳朵掉下来了,用一块胶布粘着。你爸天天躺在沙发上,姿势又不对,等到稍微好一点,才发现耳朵败了相。他和人讲他被马熊咬了,居然也真有人信。你爸也是没办法,他哪敢讲他是在砍树?树在你舅舅的山里,要是你舅舅知道你爸青天白日砍他的树,还不把你爸恨死。”
每回听父母说这些往事,都迫不及待想记录下来,好像写下那些荒腔走板的变形,就能平息不安,就能求得宽恕,就能更多接近真实。总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