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平凡的世界》,人们可能会忆起在1985年秋天路遥开始写作《平凡的世界》时,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席卷全国,不断渗透到作家的写作以及专业读者阅读趣味中的文坛背景;可能会记得路遥在创作出第一卷本后寻求发表与出版之际的冷遇以及作品的第一部刚刚面世时文学评论界相对消极的声音;还可能会想起《平凡的世界》在全国范围内引发的轰动效应与阅读盛况……但在文学评价体系越来越专业化的今天,以上这些就是《平凡的世界》的全部面孔吗?如果调查当下中国的文学阅读生态,进一步了解文学作品的生产、传播、评奖以及接受过程,并结合文学研究界对《平凡的世界》的评述,也许我们能更全面地认识这部作品。
成为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从1981年设立至今,茅盾文学奖评奖已进行到第10届。奖项的设立是为了评选并褒奖兼具文学性与思想性的长篇小说,推动长篇小说创作。获奖作品应该代表着评选年份之间当代长篇小说的创作水平,能够为同题材或同类型的文学创作构建一种审美范式,并在艺术手法上进行有益的探索。
1991年3月30日,路遥作为获奖代表在第三届茅盾文学奖颁奖大会上致辞,他舍弃了准备好的发言稿《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选择用简短的语言抒发了内心的感受,这次发言被收录在《路遥全集》中:
对于作家来说,他们的劳动成果不仅要接受当代眼光的评估,还要经受历史眼光的审视,以伟大先驱茅盾先生的名字命名的这个文学奖,它给作家带来的不仅是荣誉,更重要的是责任。我们的责任不是为自己或少数人写作,而是应该全心全意全力满足广大人民大众的精神需要……人民是我们的母亲,生活是艺术的源泉。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我们才有可能把握社会历史进程的主流,才有可能创造出真正有价值的艺术品。
这段话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平凡的世界》能够获得茅盾文学奖。
不可否认《平凡的世界》在大众中因情感共鸣与精神共振而产生了“轰动式”影响。这种轰动式影响一定程度上要感谢“长篇连播”节目。厚夫在《路遥传》中提到,据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测算,当年《平凡的世界》的直接听众达3亿之多,这些听众还拥向书店,高涨的阅读热情使得小说在获奖之前,总计已卖出几十万册。
《平凡的世界》也包含了路遥个人的经验,他从个人对生活的理解出发来写作。难得的是,路遥为了真正介入到小说的年代历史背景,耐心又细心地查阅报纸,如《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陕西日报》《延安报》,了解在某个具体的时间点一个地区发生了什么,进而把历史现实放到动态进程中把握,将个人的经验、他人的经验与社会发展进程、国家的社会现实与历史相融合,使之成为一个肌理丰富,又如微缩全景景观的有机整体,实现了文学与社会现实和时代历史之间的联系。
我们应该意识到,茅盾文学奖与获奖作家、作品之间相互成就的关系。茅盾曾指出:“作家不但要描写社会的真实背景,而且要隐隐指出未来的希望,把新理想新信仰灌到人心中。”路遥所塑造的人物经历着平凡但却伟大的生活,这些人物形象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时代,至今仍产生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在历史语境中,《平凡的世界》被一代青年视作“励志小说”,它激励的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在改革开放的历史洪流中渴望走出乡土、改变个人命运的农村青年、小镇青年、城乡交叉地带青年,成为了一代人奋斗青春的代名词,甚至成为一种独特的精神文化符号。
大众阅读视野中的“长销书”
仔细翻看《平凡的世界》的“履历”,你一定会惊叹于它的生命力与辐射力。《平凡的世界》自1986年12月首次出版至今,一直以各种方式影响着读者:1988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了《平凡的世界》广播剧,1990年小说被改编成电视剧,2014年再次被改编成电视剧,2017年改编作品被搬上话剧舞台等。
大部分读者心中都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即《平凡的世界》卖得好,但是到底有多好呢?2019年7月,北京开卷公司“开卷书榜”的数据显示,《平凡的世界》已连续24个月进入零售渠道虚构类图书的畅销书榜前30名,上榜最好名次为第2名。并且在榜单中,《平凡的世界》普及本与三卷本存在同时上榜的情况,比如在2019年第28周的实体书店畅销书榜上,该书普及本与全集三卷本销量分别位列第4名与第9名。无论是线上零售,还是线下实体书店的销售,《平凡的世界》都称得上是畅销书了。
当然,我们不能否认图书市场的销量或多或少也受到了教育政策的影响,比如语文学科新课程标准将《平凡的世界》规定为必读书目。但如果对比同样是必读书目且进入开卷书榜零售渠道榜单前30位的《红岩》的百度指数数据,就会发现在最近的90天里,《平凡的世界》的百度指数平均高于《红岩》8000点。而且,基于百度搜索的用户行为数据以及画像库可知,搜索“红岩”的用户其兴趣点更多在于“教育培训”的应试目的,而搜索“平凡的世界”的用户兴趣占比中,对书籍阅读的兴趣更高。
在一些线上图书销售网站中,我们可以看到大众读者在商品评论区中对《平凡的世界》的评价。读者留言不局限于以往商品评论区对商品质量的评价,还写下了他们对于《平凡的世界》诸如“感动”、“震撼”、“受益匪浅”等阅读感受。
商业市场中的图书销量、普通民众的网络搜索数据、大众读者的阅读感受等,都体现了《平凡的世界》对大众读者实际产生的影响与效应,由此不难发现广大读者对于该作品的极高接受度。这表明《平凡的世界》是一本具有独特文学魅力、备受读者青睐的长销书,它构成了大众读者当下真实的社会文学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基于文学现场的重新厘清
相较风靡于全国读者的“路遥现象”,在20世纪90年代的文学史书写中,比如洪子诚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朱栋霖、丁帆、朱晓进主编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王庆生主编的多卷本《中国当代文学》中,没有对于路遥创作概况的论述,或缺少对于路遥重要作品的论述,这种文学史对《平凡的世界》的忽视被不断重提,学术界也不断有学者对此发声。
洪子诚曾回应过为何忽视《平凡的世界》,他坦称自己在与高校学生交流时不止一次被问到类似问题,“20世纪90年代写文学史,确实对他(路遥)没有特别的关注,也翻过《平凡的世界》,感觉是《人生》的延伸,艺术上觉得也没有特别的贡献,那时我也不知道他的小说在读者中的广泛影响。这也许就是一个疏忽?当代人写当代史,缺失、偏颇、疏漏应该是一种常态。我们常常举的例子,就是唐朝人选的唐诗选本经不起时间的检验。”诚然,完全认清一部文学作品的文学价值和历史意义需要更长的时间背景与前提,在阅读文学研究者对文学作品的印象与评述时也需要有对时代文学背景的“同情之理解”,而既有论述也需要被重新激活、不断更新,曾经对于《平凡的世界》的忽视并不意味着将其置于主流的当代文学的发展历程之外,或否定它的意义。
我们亟待重新厘清:该如何在当代文学历史化的进程中定义《平凡的世界》,或者说,应该将《平凡的世界》放在怎样的文学史位置上?这一问题不仅仅是对《平凡的世界》的艺术表现手法在既有文学史框架中的简单归类,更是从根本上剖析路遥所继承的文学传统以及他铺开的新路。在肯定《平凡的世界》成功地树立起孙少平、孙少安、田福军等独具性格的人物形象的同时,是否可以将这些人物形象放在更宽广的文学背景中重新理解?一直以来,路遥都将柳青视作他的精神导师,在长篇小说的创作中为他提供了力量,从这种柳青式“文学道路”的角度上看,孙少平、孙少安、田福军等人是否是沿着柳青的《创业史》中梁生宝的“新人”路径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打上了属于时代的烙印?一部好的文学作品不仅会影响它的读者,还会影响后来作家的创作,那么从这种意义上说,除了关注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写了什么,是否还应该将侧重点放在他的创作过程以及接受史上?路遥用《平凡的世界》书写了广大人民与时代之间的深刻联系,而《平凡的世界》与超越时代的诸多问题——它与“十七年文学”“改革开放文学”“现实主义文学”之间隐秘又不容忽视的关系——都等待着重新挖掘与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