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拴在门口的黄狗安稳地躺着，从出生起，它就知道自己职责是看家护院。有声音远远传来，它陡然惊醒，竖起耳朵听了听，马上跳起来汪汪叫。只一会儿，便见车从弯路上拐过来，它使劲儿叫：家里来人了。
一瘸一拐的主人，从狭窄的门里迎了出来，笑容可掬地候着，还呵斥了黄狗几声。黄狗才发现，来了好几辆车呢。车上走下来很多人，问候说笑声盖过了自己的嚷声，就不好意思地住了嘴，低头用鼻子闻闻，转转圈圈、摇摇尾巴，羞赧地回到窝里。
山坡沟洼，顿时像撒了些黑豆。偌大的村子沉寂了很多年，从没见过这么多人这么多车，一下子醒了过来。不过它很快发现，这些人和村里人不一样，不抽烟喝酒，也不吃饭闲聊，一下车就开始忙活。有的抬着米面油，有的拿着笔记本，有的抱着宣传册，有的手里握着相机；有人爬山下洼，有人走村串户，有人对着山墙院子拍照，有人到牛圈驴圈里看，边笑边说着听不懂的话。
2 最让老牛想不到的是，他们还来看自己。一条圈养的牛，有什么可看的？
生养了几只小牛的任务完成后，它老了，常常卧在地上，高大的身子蜷成一团，双目微和、嘴角蠕动，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做着属于自己的梦。梦里，一大群子孙在悠闲地吃草，两只小牛在抵角，背景是无边的田野、翠绿的高山，一条溪水细长蜿蜒，环绕而过。
它听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这里虽没信号没网络，但也无污染无嘈杂，淳朴天然，简直就是个世外桃源嘛。
嗯，最适合养牛养羊了，所以咱的扶贫思路就要围绕着养殖业来开展。
3 雨水，曾是西海固最缺少的东西，可现在退了耕还了林，动不动老天就喷洒一番，将焦烘烘的黄土味儿压了下去。
雨是那么绵长，那么富足，从中午一直下到了黄昏。大地经过浸泡，如奶水充沛的乳房，饱满软和，暖烘烘甜丝丝。傍晚时分，终于停了。
头顶便扯起了一层层雾。雾是白的，一会儿就遮盖了远山近村、田野河流、小路树木。
厨房里人影散乱，热闹非凡，洋芋馍馍刚从锅里铲出来，咸甜香气四散开来。几个甘蓝被切成细条，红辣椒青辣椒也切成细丝，撒上盐倒上醋。小米稀饭和大笼馍馍，热气腾腾，一顿简单的饭菜就端上了桌。
冒雨忙碌了一天的扶贫人，一人一碗，抢了在手。有年轻的女人看了看，眉头皱了皱，但尝了一口后，就大口大口吃起来，连连赞叹。大鱼大肉吃多了，味蕾被麻辣火烫刺激地过久，这清淡可口的饭菜，赢得了一致青睐。
4 夜深了，原野里一片漆黑，一丝灯光都没有。雨打着 房檐，淅淅沥沥，山和树、院和狗、羊和牛都睡了过去，真正的万籁俱寂。
几头牛在圈里，不停地喷着响鼻。雨天的夜里，它们更可以心满意足地休憩了。生活在山大沟深、路弯道窄的村庄，以前人是离不开大牲口的，许多活计还需要它们去帮忙，如犁地拉磨、耕种驮拉，现在已没多少重劳力的活儿干了，基本上就是吃吃喝喝。
如今，日子好得很啊，老牛惬意地反刍，看着眼前的雨、远处的狗、头顶的木椽，吃饱喝足了，眼神就开始涣散，大眼睛半开半闭了。
突然，它被惊醒了，看见一些拿着伞、蒙着塑料布的人，踢踏踢踏跑进来，浑身都湿透了。一会儿，院子里传来喝水声、讨论声，有人解说有人赞叹。老牛竖起耳朵仔细听，他们在干啥呢？嗳，不管干什么，也辛苦哇。反正自己该睡觉了，还有睡梦等着自己呢。
醒时劳作，梦中逐梦，老牛如此，人也亦然。
5 才6点，人就醒了。从窗口望出去，便是北山。赭黄色 的山和山顶上废弃的古堡，悄无声息地立着。一天一夜的好雨，他们被滋润为顺眉顺眼的小媳妇，根本不像西北硬气爽朗的汉子。山顶扯起了云，一会儿浓一会儿淡，堡子头上就罩着一顶羊皮帽。云像被谁拽着的灰色画布，呼啦啦飞远了，顾不上堡子的问答。
人们呼啦啦爬起来，说说笑笑，洗漱收拾。
院子里一丛马兰，急忙挺直腰身，拉拉衣袖，抿抿头发，对几朵刺玫花说，赶紧站好，有人看咱呢。
刺玫花瞅着那么多人，惊讶地想：这真是从来没有过的稀奇。在荒凉的窑洞前，自己年年开花，年年枯萎，没人会在意一朵花的荣枯。也不知今年有啥事，隔着天就来些人，来了还做着干那的，偶尔会给自己拍个照。
它们急忙摆好姿势，互相瞅瞅，笑出声来。呀，原来咱也可以这么美！接着就笑出了声。银铃般的声音，在西海固一个叫穆家沟的大院里回荡。
6 吃完早饭，人们走出大门，准备开始一天的忙碌。真好闻啊！圆脸的女青年忍不住仰起头。
清晨把各种味道都喊了出来：土腥味、青草味、庄稼味、榆杨味争先恐后，鸡、狗、驴、羊、牛、驴的膻味凝成一片，再加上烟囱里冒出的柴火味、饭菜味，混搭在一起。一村一川就串了味，闻都闻不过来。
一个村庄有一个村庄的味道。曾经，年轻的人们从乡村纷纷走出去，被搁置在一个叫做城市的地方，去奋斗去努力，渐渐少了烟火人情味。而记忆深处的那些味道，来自妈妈的、乡村的、原野的、黄风的，一齐跳跃。哦，原来它们还在这里。
扶贫组的老组长说起话来，不但总是文绉绉，而且一语中的：是啊，这偏僻的山村，有喧嚣时代没被熏染过的原汁原味，也有被遗忘抛弃的蛮荒贫困味。如今，又多了被关注、被帮扶的共同发展味。我们的任务，就是要让所有这样的山村，都要摆脱贫困，芝麻开花节节高。
山路上，到处是水洼。有人滑倒在地上，有人跌进了泥坑，不过，他们都没有气恼沮丧，反而笑着说：脚下沾有多少泥土，心中就沉淀多少真情。
笑声飞出去，打了几个滚，盘旋在雨后黏稠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