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作品

京城的风

□薇 薇

风是京城的风,人是家乡的人。

2018年国庆,我从山西垣曲来到北京,路过前门一条老胡同,一群女人穿着红衣服,叽叽喳喳,有人喊我的名字,向我招手。

叫我的是杰子,对我笑眯眯的。她多年来一直这样,温柔着细语着,娘胎里带来的好脾气。

杰子是我的初中同学。她来北京做月嫂,已经干了两个月。今年年初见到她时,她还说今年不出去了,准备好好在家做事。可是,今天她又感叹:“家里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营生,一月顶多千儿八百块,还是北京好。”

去年腊月在邮政银行大厅相逢,原是没有想到的,我们共同站着,互相打量一下,彼此叫着对方的名字,毫无生分亲热地交谈起来。她说她来取钱,给大儿子订婚,要送二十几万呢!疑惑她哪来那么多钱!我感慨了半天,岁月无情啊!总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可是杰子却要做婆婆了。

自从初中毕业分开,有30年没有见过吧。从聊天中得知这几年她在北京打工,当月嫂,收入可观,她很健谈自信,这是我第一次详细了解月嫂的生活。她不时从手机里翻出照看过的孩子的照片,这个是韩国的,这个是阿拉伯国家的,这个是英国和中国的混血儿,这个是双胞胎,那个是龙凤胎,这个一岁多,这个三岁多……她说她喜欢做月嫂,月嫂收入高,可是有时候不能长期干,有时候没有合适的客户。她很兴奋,月嫂打开了她生活的一扇门,人也变得不像过去那样腼腆内向,她在做月嫂的过程中,不断成长丰满,见识一天天开阔,性情逐渐活泼起来。

她一张张给我翻着、讲述着、陶醉着……`

“今年我回家次数太多,主要是老大的婚事,初次见面、正式见面,你看现在又要订婚,耽误了好多时间,来回在路上跑,少挣了好多钱。儿子听话,自己谈的女朋友,大人就只给他们操办一下,房子在县城买下了,老二也上了高中,你看,我们一家好好的呢!我老公在县里国泰公司工作,儿子儿媳都打工,老二我慢慢供他上学。薇薇,月嫂真的好,比在家里强。”

今天和她一起的人很多,她们都是山西垣曲人,北京垣曲商会会长刘老板是这家家政公司的创始人,他把她们组织集合起来,列队从前门西河街出发,要去天安门广场歌唱庆祝国庆。百十号人,穿着红色T恤,排着整齐的队伍,手举小国旗,喊着口号“祝愿祖国,繁荣昌盛!红人家政!国庆快乐!”为首的是位垣曲男老乡,高举国旗精神饱满,大步流星,队伍浩浩荡荡,引来好多人喝彩。

杰子有一个亲密女同伴,看起来50多岁,面容憔悴忧郁,问了她几句,得知她服务的老太太苛刻严格,有点抠门儿,可能彼此合作交流有些不投机吧。她说,这几天心烦,有点不想干啦。问她出来多长时间了,她说以前从来没有出来过,这是第一次出门打工,快一个月啦。我说,可能才出门,不适应,想家,或者看别人脸色做事,有点憋屈窝囊,你想开点就是啦,憨点傻点也挺好。她点着头,一路上情绪沉沉的,到了天安门广场,一扫阴霾,变得喜悦开朗起来。

杰子这次来京干了两个多月,明天要回家看病。她伸出了她的左手,拇指下面有肿块,我摸了摸,不知道说啥好。杰子说干活全凭这一双手哩,回去动个小手术,很快就回来。我把在天安门广场拍的照片发给她,可是她的手机好长时间打不开,附近有网络,她也有流量,僵持一会儿还是没有打开。她说回家再打开看,我只好把我手机里存的照片让她先看了看。她用一个破旧的手机,她每月有5700元收入,她舍不得花,舍不得为自己花。但是,她还是笑眯眯的。

见到云子也在人群里头,有点吃惊,她一家人的生活条件在老家还是蛮好的,没有想到她能来京打工。她在一家熟悉的客户家里做事,言语间也有些不满。不过,她的老公在京打工做事多年,她的儿子在北京上学,一家人也是团圆美满,做月嫂的心酸冲淡了很多。

沿着北京前门大街步行,穿过大栅栏、北京坊、老舍茶馆,一路懒洋洋地,沐浴着京城的秋阳,树木、楼房好像受到特殊的礼遇,被镀上一层金黄。时尚、繁华、朴实相融兼及,努力感受着老北京千百年来的古风古韵,仰望它的凝重,感受它的气息……

我们一群女人一起聚集在天安门广场,一位女士手拿话筒,带领大家齐唱《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的中国》,祝福祖国69岁华诞,祝福家乡父老乡亲幸福平安。歌声算不得嘹亮,称不上标准,也许用淳朴木讷、拘谨羞涩更恰当些。

她们羞怯着幸福着喜悦着……她们那么不善于表达自己的家国情怀,然而,她们的内心充满着自己说不上来的豪情。

此时广场上有几万人,而山西垣曲的月嫂队伍是天安门广场一道最靓丽最炫目的风景,引发一场拍照高潮,国外友人、当地游客举着照相机、手机、摄像机争相拍摄,天安门前一片沸腾轰动。

刘老板希望我设计几个队形,给月嫂们多拍几张照片,我把躲在后边遮住脸的月嫂使劲往前拉,又招呼大家把队伍设计成弧形,希望每个人都进入镜头。可是,好多人扭扭捏捏,一直往后躲,拉也不上前,拽到前面一点还要悄悄缩后去,真拿她们没办法。试着想把一套女子礼仪的动作模式、队形设计拿出来,才发现费劲得很,嗓子发热,手臂因拽拉她们而酸疼。

后来,我放弃了努力,就让她们在天安门广场轻松放肆一把吧!无关乎形象,无关乎规矩,只要她们舒服,只要她们快乐,随意随性就好。我不想难为她们了。

从天安门广场返回到家政公司,有员工聚餐——吃饺子,擀面皮的包饺子的掌勺的舀饭的端饭的捣蒜的,吵着闹着互相抢吃盘里的食物,有的喊着饺子馅儿淡、有的说是饺子馅儿咸、有的喊着要喝面汤、有的喊汤要在最后喝现在顾不上舀,乡愁逐渐散去,大家又说又笑,好像老家里谁家办喜事的热闹场面,丝毫感觉不到异地的气息。

下午两点,大家去北京市工人俱乐部唱歌联欢,沿着前门街道继续西行几百米,南拐几分钟路程到达俱乐部,在二楼最大的包厢里,早已备好了茶水酒水和西瓜等水果,50来名垣曲在京务工人员,在里面尽情歌唱,大家的多才多艺令人惊讶。每个人的K歌模样,我都用心进行了录制,虽然我的录制技术很差,但是我想,我在用心,只要用心,就能发现她们的美。

包间门后的角落里,坐着一位年龄明显偏大的妇女,听口音是县城周边人。她说:“我的工资在这里是最低的,每月2800元,不过,我年龄大,干的活也不重,起码自己手里有了零花钱,不给儿女要,还能给孙子孙女买东西,我很知足。”她满脸安详平和,语气温厚沉静。

她们都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人,没有文化没有技术,在村里种地顾不住花销见不着收入;她们不是社会精英,容易被人遗忘忽略;在京的亲戚老乡即便真的关心她们,但彼此忙于生计工作,也很少往来,可是谁又能说她们不是推动北京繁荣的重要一份子呢。

也许从来没有人统计过,这些女人们每年带回去的资金有多少,为当地经济注入了多大活力,创造了多少传奇。她们用汗水获得应得的报酬,用双手捍卫着尊严,用劳动维持着城市运转,她们是城市离不开的重要的人,她们是值得尊敬的人。

2019-08-30 □薇 薇 1 1 文艺报 content51233.html 1 京城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