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文学评论/新闻

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境遇

□付秀莹

我得承认,《他乡》之于我,意义非凡。

写完《陌上》,我以为我会闲适一段时日。看看书,写写短篇、随笔,去一些神往已久的地方,见识一些有趣的人和事。然而并没有。

创作的激情在熊熊燃烧,内心草长莺飞,我听见我的人物们在风中哭泣着呼喊着,要来这人世走一遭,来认领属于他们各自的命运。这繁华而又荒凉的人世呀。

于是,我写了翟小梨、章幼通、老管、郑大官人……有一度,我直写得神痴心痛,伏案大哭不止。

我亲爱的人物们,他们的血管里有我的热血,他们脸上流淌的正是我的泪。他们穿着带着我体温的鞋子,在尘世间奔走。我眼睁睁看着他们,经历一遍一遍的劫难,一步一步走向命运的泥泞之地,而无能为力。

当翟小梨在北京的大街上奔跑的时候,当她在无数个深夜辗转难安的时候,当她在生活的歧路上进退失据的时候,当她眼含热泪,站在命运的悬崖上,咬牙跺脚,决意纵身一跃的时候,我分明听见那惊心动魄的裂帛之声,来自于她的内心深处,那激烈对峙之后巨大的撕扯和断裂。

书房里安静极了。窗外,是红尘扰扰的人间。喧闹的市声,永恒的日常,千篇一律而又亘古如新的伟大的生活。秋日的阳光照在书桌上,我的一帧童年时代的小照,花衣服、小辫子,冲着镜头眉头微蹙,神情严肃。是不是多年以前,年少懵懂的时代,我便预感到,人生的谜底、命运的莫测,远比那些小孩子的游戏更令人费心琢磨。

人心是多么辽阔幽深呀,它能盛放一切,痛苦、幸福、悲伤、喜悦。情感的风暴、心绪的波澜,热泪、呜咽、呼号,甚至一触即痛的疤痕,艰难愈合的伤口。而小说,正是人心的牧场。人心有多么浩渺苍茫,小说就有多么复杂幽微。有人说,翟小梨就是我。如此简单粗暴自以为是的判语,我不能承认——尽管透过命运的森林,这个女人身上投下的,重重叠叠、斑斑驳驳,尽是我的光影。然而,我也不敢理直气壮地说,我跟这个叫做翟小梨的女人毫无干系。如果说小说是作家的白日梦,那么《他乡》,大约便是我的梦境之一种。小说是虚构的艺术。这是小说家的叙事伦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过这样的阅读经验。一件生活中曾经真实发生的事情,在小说家的笔下反而叫人觉得虚假。而小说中虚构的人和事,却往往令读者信以为真,仿佛曾经真实发生。这涉及到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之间的关系。《红楼梦》有言,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早在我执意写下这满纸荒唐言的时候,就没有打算作任何解释。《他乡》一经完成,她早已不属于我,至少,不仅仅属于我自己。且让她去寻找属于她自己的命运吧。不论是误解还是知己,荆棘亦或者鲜花,经受她该经受的,得到她该得到的——赞美、流言、传奇,蒙尘的心事,亦或者深藏的光芒。

多少年来,在尘世间行走,来路越来越长,前路越来越短。古往今来,任是英雄草莽,贩夫走卒,谁能逃得过时间的裁决?有时候,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肉香酒浓,红尘纷扰,禁不住悲从中来。这世上的一切,伤痛也好,欣喜也罢,爱与恨,哀与怨,荣辱得失,无边风月,都是要了的,做不得真。也因此,都值得谅解和宽恕,值得抚慰与悲悯。

当所有的故事走向结局的时候,翟小梨发出致陌生人的一封情书。热烈而又绝望,痴狂而又充满虚无。内心深处,爱的烈焰依然明亮,而空留一个苍凉的手势,向着命运和灵魂的理想之地,发出强烈的表白、吁请,以及呼告。对爱的不灭的梦想、不息的追索、不甘的热泪、不屈的姿势,这大约是翟小梨之所以是翟小梨的缘由所在吧。

在《他乡》里,个体经验的现实与虚构,时代背景的显或者隐,想象边界的清晰和模糊,可能性的有限或者无穷,某种意义上,大约都是不足道的。《他乡》仿佛一个巨大的隐喻,关乎急剧变化中的中国,关乎时代巨变中人的命运遭际,关乎生活激流中破碎或者完整的新的中国经验,关乎你,关乎我,也关乎她和他,以及鲁迅先生所说的,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他乡》,终究与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状况有关。

2019-09-04 □付秀莹 1 1 文艺报 content51266.html 1 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