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书香中国

生与死的辩证

——评走走小说集《崭新》 □战玉冰

走走最新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崭新》中包含了7个形态各异的故事:借助“我”的一场疾病而展开的对于过往生命与死亡的回忆(《小伙伴》)、在一种“我们正在往下掉”的现代生活漩涡中偶遇先知般的人物(《戴眼镜的男孩》)、充满科幻感与未来感的反乌托邦想象(《961213与961312》)、关于作家生活与小说写作的元叙事(《写作》)、通过参与一次反日游行而表现现代个体的孤独感与疏离感(《HEY,啪嗒国!》)、对于父辈祖辈生活的一场探求之旅(《水下》)与一件颇具奇观性的杀人藏尸案(《死守》)。虽然7篇小说题材迥然、风格各异,但其共同表现出的作者对于现代个体内心世界的探求,对于女性欲望与情感的表达,对于生与死的辩证思考,对于先锋写作方法的探索与尝试等等却是贯穿在整本小说集之中,同时也是作家走走一直以来的创作追求和读者可以追寻的精神脉络。

从死亡开始

小说集《崭新》是以一系列死亡开始,或者说它是从女主人公“我”的“濒死体验”或“死而复生”出发的,这就是这本小说集中的第一篇《小伙伴》。小说从“那是在我生病手术,开始在家休养以后”写起,或许是因为这段生肺癌的经历,让“我”这样一个好像是“还没见过一个正常人濒临死亡”的人,对死亡有了格外的敏感和认识,并从和养母的聊天中,断断续续回忆起了自己曾经经历、见证或听闻过的一系列死亡。

这些死亡包括了养母曾经被检查出卵巢癌的“濒死”经历,及其之后一系列的“怕死”表现,如不断地吃猫的胎盘、不惜高价买浓缩营养液、不过生日等行为;有第二任养父因胰腺癌去世,自己当时并未在其身边,甚至表现出“对死真是毫无感觉”;有自己养的一只小黑猫被卡车碾死,自己一边哭一边呕吐;有一起学习法语的小伙伴因免疫系统方面的疾病而悄悄在我的生活中“消失”;甚至还有小说里似乎不经意间一笔带过的小学同桌的妈妈不知是自杀还是安眠药服用过量而导致的死亡……亲自经历过“濒死体验”的“我”,从“对死真是毫无感觉” 到对死亡有了相当敏感的体认,回过头来陡然发现自己一路走来成长至今竟经历过如此之多的死亡。正如小说中所说,“死亡似乎是无迹可寻的”,它不知不觉地在生命中悄然存在并且潜滋暗长,就像“我左肺上叶那个直径约五毫米的结节,它是什么时候形成的?肺还在那儿,它藏在里面,在我屏住呼吸时,它也屏住呼吸。我不知道它在那儿。”

在生与成长的过程中,如此之多的死亡如影随形,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并且似乎只能“长太息以掩涕兮,哀吾生之多艰”。但小说并没有止步于这种绝望而冰冷的色调。

写作、自我指涉与元叙事

《写作》作为整本小说集中篇幅最长的一篇(占了将近全书的三分之一),小说中的人物不多,但彼此间关系与虚实真假却是颇为复杂。小说以“我”计划写一篇中篇小说开始,然后破碎地回忆、拼凑起我成长中的点滴细节,其间我遇到了一个笔名为“走走”的作者,感受到了她与我之间的心意相通,并且决定以“走走”为自己的笔名来发表作品。

在后来的情节发展中,“我”和“走走”时而好像是使用着不同笔名的两个作家,时而又像是一个人分裂出来的不同人格,小说最后,走走甚至“抢走”了“我”的男朋友……小说里,“我”和走走之间的关系从始至终都是扑朔迷离,同时又让读者愿意去不断追寻的,走走就好像是电影《双面薇若妮卡》中所讲的那种世界上的另一个自我,又好像是作家在日常生活与文学创作中的某种分裂,毕竟作家笔名本身就可以视为是另一重人格或者自我的产生。与此同时,再勾连到《写作》整篇小说的作者笔名也是“走走”,而这个以创作中篇小说为基本叙事框架的小说本身也正好是一个4万字左右的中篇小说。此外,小说中还时不时地以括号画外音的形式插入一些让人分不清是作者还是叙述主体所发出的议论或评价声音,把整个小说的复杂性引入了更为深层和缠绕的维度,进行了一次关于小说创作的“元叙事”讨论。

作者借着这一系列互文性的自我指涉与人物、情节的相互层叠构建起了一个颇为复杂且精致的文本叙事迷宫,类似于略萨所说的“中国套盒”或者“俄罗斯套娃”的小说结构。当然,这篇小说的意义绝不仅限于一次文本实验或者叙事圈套技巧的尝试,其中更隐含了作者对于作家日常生活经验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复杂关系、作家作为生活中的主体与文学创作主体之间的分裂和统一等一系列思考与扣问:写作者何以同时驾驭生活世界中的自我与文学创作过程中的自我两重身份或者在其间自由穿梭转换?写作者的生活经验如何得以有效地转化到文学作品之中?写作本身对于写作者的意义究竟为何?等等。当然,关于这一系列复杂而宏大的问题似乎难以作全面且深入地回答,但通过《写作》这篇小说引发读者对于这一系列关于写作“元问题”的思考,已经是相当出色的了。

类型与先锋

郑超在一篇评走走小说《我快要碎掉了》的文章《隐藏在符号里的忧伤》中认为走走的小说是“后先锋叙事”。这里的“后”字,既从时序上,也从内容上区别于80年代的先锋小说。而从这本《崭新》中,我们似乎还能归纳出“后”先锋中“后”的第三层含义,即类型写作与先锋叙事的某种尝试性结合。小说《961213与961312》从题材上看是一篇典型的反乌托邦科幻小说。冰冷而孤独的数字化生活空间、通过机器精准进食,在“体检中心”付费获得诸如饱、饥饿、温暖、疼痛等感觉与体验等等细节,都是科幻类型小说中常见的想象元素。但走走的这篇科幻小说又不满足于对外来世界的想象或借此对现实社会的批判,它更大程度上是借着一个反乌托邦的叙事外壳表现了作者对女性内心、情感、欲望、婚姻、生活等方面的理解与关切。比如将舌头磨得很薄其实是在隐喻一种尖刻的语言,这种语言既可以伤人同时也在伤己;比如用泥浆将自己的身体包裹则是形象化地表达的当代都市人将自己与他人隔绝,这似乎让人获得了某种安全感,但同时也错失了彼此间交流与触碰的可能,与此同时,这种个体的自我封闭与自我保护就如同泥浆外壳一样脆弱,一旦遭受冲击,这个泥壳就会被“震出一道道裂痕”并且“壳顺着最初的裂纹呈放射状崩溃”。走走借助一个科幻小说的外壳,实际上是在表达自己对于日常语言的暴力、个体孤独感受、自我隔绝及其脆弱性以及情侣相处之间的种种琐碎矛盾的反思。

全书最后一篇小说《死守》则讲述了一个颇有些侦探悬疑小说色彩的故事:女主角吉丹杀死男友柯林并将其尸骨藏在阁楼上整整10年。这个颇具耸动性的故事似乎可以让我们联想到福克纳的小说《献给艾米莉的玫瑰》,但走走在叙述的过程中又采取了一种类似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式的写法,将悬疑一步步深入到人物内心世界,进而产生了更多的开放性与不确定性:吉丹为什么会如此残忍地杀害自己的男朋友,在所有人的回忆中她都是一个温顺的姑娘,而且也没有任何关于两人情感冲突或者不合的迹象。小说最后的真相无疑是极度令人震惊的,杀人的原因竟然是为了让他永远地活下去,“在空气里,在地球上,在宇宙中”。

2019-09-16 ——评走走小说集《崭新》 □战玉冰 1 1 文艺报 content51404.html 1 生与死的辩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