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版:特刊

我们时代的文学生活

没有最好的时代,只有最合适的时代

王 婉:首先有一个问题给三位,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您希望生活在哪个时代?哪段时间?

贺绍俊:我觉得生活在自己这个时代是最合适的。没有最好的时代,只有最合适的时代。因为我就是在这个时代中成长的,我的一切都是由这个时代塑造的,我懂得如何与这个时代相处。

假如讨论在你生活的这个时代如何生活得更好?我觉得这可能更有文学上的启发性。假如一个人在这个时代能够接触到文学,他感受到的这个时代就会更加美好。

刘 汀:我的答案和贺老师类似。第一我们没有办法设想活在想象中的时代。比如大家常说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生活多么丰富,我觉得假如回到80年代不见得有机会感受到今天这么全面、丰富、现代化的文学生活。回到80年代,我可能跟文学没有关系,只是一个在老家放羊的孩子。所以对我来说,最好的时代就是现在。

另外一个角度,我认为那个时候文学的读者可能并没有现在多。那个时候一年才出版多少本书?读过大学的人有多少?会识字、看书的人又有多少?所以实际上我们此刻所在的就是一个非常棒的文学时代,每个人都可以阅读和写作,所以我更愿意活在这个时代。

范党辉:我想阅读可以超越时代,能让我们活千百遍;阅读能让我们从今天回溯历史,比如可以回到唐朝,通过阅读可以感受唐朝诗歌的繁盛。是文学让我们理解过去,也让我们想象未来,可以回溯历史,也可以向未来进发,所以无论活在哪个时代,只要有文学存在,就可以让我们千百遍地重来。

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还是特别喜欢上世纪80年代这段黄金岁月,那一批作家的作品深深影响了我。如果可以重来,我愿意跟贺老师他们一起并肩成长。如果可以回到80年代,我会告诉当时的我少吃一点,多读点书。

王 婉:请贺老师来给我们回忆一下80年代的文学生活。

贺绍俊:我想补充一句,其实这个问题并不是让我们来评价一个时代,这个问题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答案都非常自我。不论你愿意身处哪个时代,最关键的是要成为时代的主人,这样才会获得生命的成长。

至于80年代的文学生活,的确到今天回忆起来还是让我心潮澎湃。那是一个极其燃烧的时代,它跟今天相比物资相对匮乏,所有领域都有空白等待着添加。经常有一些表现那个时代的影视剧有这样的情节,大家聚在一个集体宿舍里讨论,讨论的问题大到国际关系,小到各种社会问题,讨论激烈时甚至可能爆发争吵,争得面红耳赤。现在想起那样的场面是非常有意思的。当然,当时经常讨论的话题还包括读了什么书,最近流行什么作品,作品的读后感等等。

我觉得那个时代大家都有一种追求更加丰富的精神生活的愿望,而且非常享受这个过程,这是我对80年代最有印象的一点。

文学激发我们对生活内在的感受力

王 婉:那是一个八面来风的时代,在当时您有没有特别受到哪部作品或者哪位作家的影响?

贺绍俊:很多作品和作家对我影响都很大。作家都是非常努力、非常勤奋的。

我想分享的一点是,并不是只有经典的文学作品才能够对人产生影响。我特别想说说我具体的一次阅读经验。

我最早开始阅读长篇小说是十多岁时,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延安时代的老作家康濯的作品《东方红》。作品写于50年代,描写的是中国农村的生活。我为什么会读这个作品?因为当时小学放寒假,父母都在上班,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父亲就到工会图书馆给我借书看,里面就有《东方红》,这是我第一次读长篇小说。

湖南的冬天是很寒冷的,我坐在一个火炉边一遍一遍地读,虽然很多字不认识,但我发现文学太神奇了,一个作家能够把人物写得活灵活现,即使人物并不是我熟悉的人物,我对农村也不了解,但他写农民的生活,写他们的对话,写他们互相之间开的玩笑,完全吸引了我,我就沉浸在那样一个小说的情境里,感到小说非常有魅力,就此爱上了小说。所以我觉得这本书对我来说就是经典,尽管今天我可能已经记不清这本书里具体的人和故事,但我记住了《东方红》这样一部小说,它引导我真正爱上了小说,这就是文学的力量。

王 婉:它留在了属于您的文学精神谱系里。那么刘汀作为一位作家,我们想知道你小时候读过什么作品,或者哪些作家作品形成了你的文学血统。

刘 汀:我小时候最早接触跟文学有一点点关系的读物是《小学生作文选》。我生活在内蒙古北部非常偏僻的地方,父亲是一个小学语文老师,那时候真正对我有文学启蒙作用的大概有三种书。一个就是《小学生作文选》,我们容易把它当成一种写作套路,后来回溯我自己的文学生活,发现它对于我的文学启蒙、文学教育有非常大的作用,它告诉我文学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被规范的,由此尝试着去模仿写作。

我的第二个文学教育来自武侠小说。也是上小学的年纪,我蹲在地上一边烧火一边看武侠小说,绝对是废寝忘食。农村的土灶需要把柴火扔进去,一阵风吹过来,火苗飞出来把眉毛给烧掉了,但我仍然不愿意放下书。武侠小说对我最大的作用是使我接触到充满幻想和想象的世界。

第三个是民间故事,主要来源于家人给我讲的故事。它们对我最大的启发就是原来我最熟悉的人都可以变成文学的主角,一切都可以复活。即使一个人终将逝去,他也可能经由文学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文学对于一个人、一个作者、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来说,就是被我们记忆的那一部分,这个记忆如果永存,这个记忆建构的世界也将永存。

王 婉:文学作品不是现实生活的复制、粘贴,它一定是一个时期人们的精神标志,而且能够反映一个民族的精神诉求,带着时代的印记。

范党辉:我小时候的文学教育来自《人民日报》和《法制日报》,我们汲取文学营养的来路是非常多的、芜杂的。刘汀讲他小时候在听民间故事,我在想当时自己在干什么呢?那时候我跟外公一起生活,他是一个校长,他的办公桌上常年必备的就是《人民日报》和《法制日报》。因为这个原因,我读的最多的就是《法制日报》上的法治故事。

我还特别想谈到小学五六年级时的一篇课文,就是契诃夫的《凡卡》(又译《万卡》),它对我的影响非常深。只有八九岁的我读完那部作品后彻夜未眠。

凡卡是个9岁的孩子,在鞋匠铺里打工,他要应付鞋铺的一切工作,受到周围很多人的欺负。由于无法忍受,夜晚,他给在乡下打工的爷爷写了一封信,他在信里回忆起在乡间的美好生活,希望爷爷把他带回去。这封信写完,他只在信封上写下“乡下爷爷收”,就郑重地投到了邮局。于是这一封信在我生命中产生了无限的痛苦,并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我忍不住想凡卡爷爷收不到信怎么办?如今契诃夫依然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他在我的童年让我感受到了一种生命内在激发的善良。那个时候,这种两三天过不去的悲伤,就是一种文学的力量。这就是我当时一个孩童的文学生活。

契诃夫让我感受到善良是一种道德,是一种审美范畴的体验,我觉得直到今天这种体验依然是我写作的最高标准。

王 婉:童年生活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在当代丰富的文学生活中,您最深切的感受是什么?

范党辉:我依然觉得不管在什么场合下,当大家听到你是文学工作者的时候,还是有敬重之心的,文学依然是反映我们人内在最高贵品质的重要途径。在一切艺术样态当中,文学是母体。我依然感觉到话剧、影视行业对文学的尊崇,这种尊崇应该是全民的。现在北京去看话剧、看电影的青年特别多,这就是我们的文学生活,阅读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种,但样态势必越来越多样化。

文学生活是否越来越丰富、越开放?

王 婉:我们有这么丰富的文化生活样态,您觉得文学的生存空间有被挤压吗?

刘 汀:我特别赞成范老师提到的,文学是其他艺术的母亲。我会把它再往前推一点,我喜欢一篇小文章,叫《小说家的诗人本质》,我觉得诗是所有艺术中最根本、最核心的底色。我们提到一部电影、歌曲、艺术作品,如果它有诗性,它的艺术价值就会被定位,所以诗是更本质的东西。

对于我们现在的文学环境,很多文学工作者、读者也有这个感觉,就是焦虑读什么,可读的东西真的太丰富太多了。书多了其实对读者的要求也相应提高了,如何去寻找你精神轨迹对应的文字成为应该思考的问题。这考验了读者从纷繁复杂的作品里精选的能力。当然好处也很多,你可以杂食,可以吸收到不一样的东西。

王 婉:阅读是有机会成本的。我们在作家协会工作,会被很多人要求推荐文学作品,从而节省下鉴别的时间。

刘 汀:我个人的经验是书要读自己喜欢的,也要读自己不喜欢的。我们有时候过于依赖于自己的胃口,所有好吃的东西固然给你快感,但过度肯定也会带来伤害,所以我们也要吃其他的食物。

我会读自己并不是那么喜欢的书,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如果过于依赖自己的文学趣味,别人可能会质疑你是否有职业精神。我觉得作为一个杂志编辑,在这样一个文学生态里面,我们有必要、有责任去呈现更多的样态、风格和可能性。

王 婉:对,今天是信息时代,其实大家的阅读口味变得多样,而且好像不如以前细腻。现在大家会花更多时间做获取信息的阅读,而不是深阅读。对于这种倾向贺老师怎么看?

贺绍俊:的确,阅读分有用的阅读和无用的阅读。文学作品更多是一种“无用”的阅读。但是所谓无用的阅读可以说是一种无用之用、万用之基。有些东西看上去没有用,但是它可能有最根本的用途,我觉得文学的阅读就是这样一种体验。

这种无用实际上是引导你进入到一个更加实质性的有用之中。文学的阅读让人从精神上获得一种享受,丰富精神世界,也可以说提供了一个另外的世界,这个世界跟现实世界有关系,但又不一样。精神在这样一个想象的世界中遨游,会更加丰富,我觉得这就是文学阅读真正的用处。

王 婉:文学提供看世界的多种角度。那刘汀会给你的小女儿推荐什么书呢?

刘 汀:某种程度上并不是我在给她推荐阅读,而是她在给我推荐。我从女儿身上在学习如何回到一个阅读的初始状态。同样一本书,她看到的和大人看到的是不一样的东西。比如有一次我跟她在路上走,那大概是傍晚的时候,她会让我看天上的星星、月亮、花,这些成人容易在生活中忽略的东西,这时候我才认真去看它们,我相信很多人都是这个样子的。我们读儿童文学的时候,读到人飞起来了,玩具会走路,小狗长出了翅膀,等等,会惊异于这种想象力,会觉得一个事物多奇妙,但是对孩子来说不然,因为在孩子的视角里,一切本来就是可以变的,成人感觉奇异的东西在孩子的幻想中可能只是正常逻辑。如果我用她的想法、心思、视角去回望自己的阅读生活,才会更有价值,更有意义。

文学本身是一种生活方式,我为什么说孩子的童年是更丰富多彩的,因为它本质上就是一种文学式的生活方式。某种程度上文学工作是很枯燥的,而文学生活是很丰富的。

范党辉:我很喜欢“文学生活”这个概念,我觉得它是大于文学作品的。文学作品是文学生活中的核心或者是最深、最内在的那一部分。比如我们经常会提到祥林嫂、阿Q,我觉得这些是弥散在我们生活中的文学性,大大丰富了我们对一个事物的感知,是文学生活的一部分。再比如,生活中会有一些偶然说出的漂亮金句,我认为它有文学性,它就是我们文学生活的一部分。文学生活的概念把我们弥散在生活中的美、文学性和艺术性的东西都涵盖进来。

贺绍俊:我感觉文学无处不在。文学跟语言、想象力是有关系的,语言是一种实用的工具,但是文学把语言当成一个审美的对象。我们在使用语言的时候,也在进行一种审美活动,有时候一句精彩的话说出口的时候,大家都会非常享受,我觉得这就是一种文学的要素,当然还有想象力。想象力放在审美层面衡量,完全就是一种文学的方式,所以我说文学是无处不在的。

回到刚才王婉提的问题,谈到深阅读和浅阅读,涉及到我们怎么去处理文学。专业人士做文学批评时,对一个作品肯定反复读好几遍,而一个文学爱好者看一篇小说肯定和批评家的方式不一样,我觉得都没有问题。不一定只有深阅读才好,浅阅读也挺好,一样可以领略到文学的精彩之处。

今天是一个多媒体时代,各种各样的舆论方式都在对文学造成冲击。专门读文学作品的读者少了,大家把兴趣放在其他一些娱乐活动上,去看电影、去玩游戏……因此有人在这样一种趋势下认为文学会死亡,我觉得大可不必这么悲观,只要有人类存在,只要人类文明继续向前发展,文学就绝对不会死亡。其实文学的力量就在这儿,它渗透在各个方面。我持积极的泛文学观点,也认同可能会产生新的文学样态,比方说电子阅读形成了一些新的文学类型,我觉得这非常好,说明文学是有力量的。

泛阅读也好、浅阅读也好,只要有文学存在,它就会作用于我们的心理和精神,我对这一点是非常乐观的。

王 婉:贺老师对文学生活的理解有非常强的包容性。我们常说文学是人学,“人学”是基于人类学、社会学的概念,又是包含喜怒哀乐各种具体情感的。文学于人,是可读、可听、可看的生活方式,更是直达心底的复杂情感,是精神的灯火。因为有文学,我们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中,就多了一个独特的向度,既通向个人隐秘的内心,同时又连接起广阔的历史和时代。

(视频发布会对谈文字整理:马媛慧)

2019-09-30 1 1 文艺报 content51614.html 1 我们时代的文学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