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书香中国

《我和于是之这一生》(自序)

□李曼宜

我和于是之在一起过了60多年,在他没有患病之前,我们的生活可以概括为一个字:忙。他忙他的,我忙我的。顺境也好,逆境也好,总是很难得闲。1992年,他因病退下来了,虽说许多未了事宜还要办,各种社会活动还要参加,但毕竟可以不坐班,不管剧院那一摊子行政事务了。就在这时,我们居然有了一段极其难得的清闲日子。早上迎着朝阳,漫步来到离家不远的紫竹院公园,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头脑也觉得清爽了许多。我和拳友一起锻炼,是之表示也要学些太极拳了,这真是难得。他整天紧锁的眉头松开了,偶尔遇到一些老观众,围着他聊起过去看他的演出的感受,让他在精神上又得到了些安慰,心情开朗多了。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们闲聊时,曾谈起将来谁先“走”的事。他说:“我要是先走,你会非常痛苦,可我相信你还能过得很好。要是你先走了,那我可怎么过啊!”我说,趁我们都在,应该把我们这么多年经历的事都写下来。等将来不论是谁,只剩下一个人时,看着它,也是个纪念。他同意了。并且,他还提出原来总想写的有关“良师益友”的文章,最好也能一并写出来。这样我们就做了分工,我先准备材料,包括整理他的年谱,他的演员日记,还有他未发表的文章手稿,以及多年来我俩的通信等。他随手便在一张废纸的背面,拟了他准备写的“良师益友”的提纲。可惜这张纸现在找不到了,我只记得最后一段是他要写“我”。我当时很惊奇,他会怎么写我呢?可没来得及问,就成了永远的遗憾了。

可惜,好景不长。他还没能真正动笔,新的任务又来了。为了纪念北京人艺建院40周年,准备要出两本书,其中《论北京人艺演剧学派》这本专著不仅要由他来组织、安排,而且他还要写一篇“论文”式的文章,即《论民族化(提纲)诠释》。这个任务对是之来说,确实已经很困难了。眼看着他写文章一天比一天吃力的情况,我心里明白大概我们原来那“美好的写作计划”恐怕是难以实现了。

市政协文史委员会主任张廉云同志,为他们政协的《北京文史资料》,曾向是之约稿,希望他能写些自己的事情。可是到了1996年以后,她发现是之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于是,她就找到人艺的剧作家、是之的好友李龙云(他也是政协委员),对他说:“看来于是之写不了自己了,希望你能答应下来,写一写于是之。”龙云经过慎重考虑,同意了。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于2003年完成了他那篇约8万字的文章《我所知道的于是之》。2004年刊在北京政协的《北京文史资料》上。同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为单行本。文章发表后反响强烈,许多报刊纷纷转载,深受读者欢迎。

记得是之的好友童超去世后,他的夫人告诉我说,就在他卧病在床时,正赶上《北京晚报》上转载龙云的文章。他每天都盼着早点得到晚报,好叫他女儿读给他听。他边听边发出各种感慨,有时笑,有时落泪。他断断续续地念叨着:“是之啊,我的好兄弟!我想你啊!”

我读了龙云的文章也很感动。我认为,他写了一个真实的于是之,不像有的人只是根据一些材料,再加上“合理想象”就编起来了。龙云则是从他亲身和是之的接触,有感而发,好就是好,弱点、毛病也不避讳。比如他写他们那次西北之行,是之在一次表演中出现了失误,龙云用“心”描述了是之作为一个演员内心的痛苦。当我读到这里时,我的心也被刺痛了。

2008年,是之第一次被报病危。我先后约了鲁刚、李龙云和童道明几位朋友,商量了有关是之的后事。其中,我曾向龙云提出能否给是之写个墓志铭。他觉得有些难度,但也没有拒绝。经过协和医院大夫的抢救,是之的病情又趋于平稳,我们紧张的心情也暂时放松下来。

2011年5月的一天,龙云和他的夫人新民,还有市政协的张秋萍一起到协和医院看望是之。龙云告诉我,2010年北京出版社约他在已发表的《我所知道的于是之》一文的基础上,再重写一个新的于是之。现在他已经写出了一个初稿,希望我看看,还有什么补充。就在我们谈论书中写的一些往事时,秋萍站在是之床边说:“你们看,就在你们说话时,于老一直睁着眼睛在听哪。”“是吗?”大家一看,果然。我很奇怪,这段时间是之白天昏睡的时间多,很少睁眼,夜里倒有时睁眼。难道他真有些感应吗?我知道,是之是很惦记龙云的,让龙云来写是之的事情,是之也会同意的。想到这里,我决定把我已经整理出来的有关是之的资料全部都给龙云,我想这对他要写的那个于是之可能有些用处。

2011年10月28日,市政协的贾凯林同志来我家,带来了厚厚的一本书。它就是李龙云的新作《落花无言——与于是之相识三十年》。她说,龙云前些日子身体不太好,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现在已经出院了。他叫我先把书送过来,叫您别担心他的身体。我信了,我想先不去打扰他,让他静养一段,等我把书看过后再和他长聊。

龙云是怀着极深的感情在写于是之的。他以一个剧作家的角度审视、全面分析着他要写的这个人物,用他亲历的事件和他了解的各方面素材,不仅写了是之的生活、历史、性格、爱好等方方面面,更重要的是他剖析了是之的心灵深处的所思所想,也看到了是之内心真正的痛苦,他是了解是之的。他还特别提到了是之的价值,说的也是实情,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我同意他对是之的这些评论。

为了表示对龙云的感谢,我找出仅有的一幅是之写的字,寄给了他。过了几天龙云给我打来电话,只简短地说了几句就挂断了。我当时有些奇怪,感觉有些异样。没想到这竟是和他的最后一次通话。

2012年8月6日,噩耗传来,我才恍然大悟。我和龙云最后的一次通话,本应有许多话要说,可他怕我问他的病情。他那时已经是癌症晚期并准备放弃治疗了,他不想告诉我,但实际上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所以干脆就把电话挂断了。现在我真后悔,我真迟钝啊!龙云比是之小22岁,竟先于他的老大哥走了。我没敢告诉是之,只是默默地捧着那本《落花无言》哭了,感到心像被针刺了那样疼。从报纸上看到戏剧界的朋友含泪向龙云告别的情景,我注意到,在龙云的遗像旁摆放着的是他那本呕心沥血的著作《落花无言——与于是之相识三十年》。我想,龙云没有食言,在他那本书的最后写道:“我手下的这部书稿,就是写给于是之的墓志铭……”他完成了我对他的请求,我再一次谢谢他。现在,是之已经和他的小兄弟在另一个世界相会了。他们又可以在一起切磋他们的创作了。

有了龙云这本书,我的心就踏实了,也不想再多写什么了,只想一心一意地把是之的年谱整理好,多补充些材料,写得详细些,也能当作是他的“传”了。

就在这时,王丹出现了。

王丹,是我大学最要好的同学王镇如的女儿。镇如在世时曾热心帮我查找整理有关是之的资料。她的病逝,对我打击很大。王丹常常和我通信,关心、安慰我。现在她退休了,有时间了,便来我家看我。她鼓励我,不要只写年谱,还应该写些我所知道的于是之和我与他在一起的故事,这也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我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但我也知道自己的水平,要完成这件事是有困难的。王丹表示,她可以全力支持我。在她的鼓励下,我们的合作便开始了。我们的工作方式,一般是我写了初稿,经她整理打成电子版;或是我口述,她录音后整理出来,我再修改。就这样断断续续,经过几年才初具规模。其间,凡是我信心不足时,王丹总是不断地给我打气。现在总算完成了。

这里,感谢王丹对我的鼓励、帮助。也感谢一些亲友在知道我写这本书时所给予的鼓励、关怀。

(摘自《我和于是之这一生》,李曼宜著,作家出版社2019年9月出版)

2019-10-09 □李曼宜 1 1 文艺报 content51682.html 1 《我和于是之这一生》(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