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寺钟的绘画,无论是水彩画还是中国画,都体现出了深厚的文化修养。中国文化中的黑白变化、西方文化中的亮丽出彩,他一路打通,出色发挥,很恰当地将之“熔为一炉”,形成了爆炸性的视觉效果。
言是无可道尽的意,意是不可完全表达的言。言与意,从有迹可循再到虚无缥缈,瞬息万变着。读丁寺钟《徽州意象·墙》,自然想起唐代诗人王维的《晚春归思》:“新妆可怜色,落日卷罗帷。炉气清珍簟,墙阴上玉墀。春虫飞网户,暮雀隐花枝。向晚多愁思,闲窗桃李时。”从《晚春归思》有限的诗篇,到《徽州意象·墙》无限的画意,都好像是断断续续的水彩线条,融入到黑中透亮的世界来了,呈现出亘古荒原上无以言表的离愁乡音,再捧出一颗沉甸甸的赤子之心。丁寺钟便是用此类绘画语言表达无尽的美的意象,“予欲无言”。
中国文化尤爱黑白二色,从太极图到中国画,黑白散发出无穷魅力。丁寺钟在《徽州意象·墙》当中,从中国传统文化出发,从黑白本色当中抒发真情,表达至善至美。他擅于用画面讲述苍穹之下一切或物质或非物质的活性文化遗产。旷野中,大幕低垂,山峦起伏重叠,松壑幽深,村落与树木之间寂寞忧伤弥漫……这是丁寺钟用孤独诠释一个墙里墙外的故事。我们放眼望去,如同20世纪法国小说家马塞尔·普鲁斯特笔下《追忆似水年华》中的那份寂寞之美。丁寺钟的风景画,无疑是借用水彩,强调荒原、离愁、赤子。与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一样,《徽州意象·墙》以叙述者“我”为主体,将作者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融为一体,既有对社会生活、人情世故的真实描写,又有作者的自我追求、自我认知。除叙事以外,还包含有大量的感想、议论。丁寺钟的风景画,整个画面没有中心人物、没有完整的故事、没有波澜起伏,只有贯穿始终的赤子之心。其以游子情愫为线索,在画面当中叙述着生活经历、内心活动及艺术思想,去赢取荣耀的花环。
丁寺钟的风景画是生命的赓续,繁茂有序,灿烂绚丽,季节的年轮在他的笔下静静地更替。严寒酷暑,春去秋来,大地复苏,古树参天……情感的力量就在荒原当中吐故纳新。离愁的秋声步步逼近,盘根错节的大树,刹那间冬眠,精神却岿然不动。这精神就是丁寺钟作品里最终所呈现出的正气。郭熙《林泉高致》有句可证:“山近看如此,远数里看又如此,远十数里看又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要使“山形步步移”“步步有景”,当悉小心“步步看”,亦要“步步回头观察”。丁寺钟的风景画脉络清晰,笔墨师承有序。他不是无知胆大,而是通古达今后的“小里见大”“方寸之间入妙”。今人达古意,正谙合中国古代画论里所倡导的“步步有景”之说。
二
丁寺钟风景画《逝水》,以咫尺篇幅表千里之美。丁寺钟善于在画面的有限空间里做好文章,表达意蕴无限的空间。一张画不在大小,而在于有限当中要蕴含无限。正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语句简洁,却有着多么深切的情怀啊。古之怀古诗、今之风景画,丁寺钟无疑是体悟了陈子昂诗意精髓,从而创作出自然空灵的《逝水》。他借用中华传统文化的历史机缘,拾得一颗赤子之心,描绘了祖国的大好河山。丁寺钟看似平和地挥毫泼墨,却极老到地在有限的画面上营造出无限宽阔、广袤、深邃的诗性空间,成全了一次自我救赎。可以说丁寺钟的《逝水》是“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的现实运用。他以自己的艺术修养,对画面进行透视处理,获得远近高低、上下左右等多维度的视觉冲击力。当我重温丁寺钟这幅《逝水》时,仿佛“咫尺之内而瞻万里之遥,方寸之中乃辨千寻之峻”。这是丁寺钟借《逝水》讴歌流年,以赋惆怅之心境。这是他心底钟情的记忆奔来与眼前感观印象相会,从而偶得的经典大作。丁寺钟从艺术中获得一种“神力”。这种“神力”恰恰表明丁寺钟《逝水》的高度,不单单体现在技法层面,更体现在画者的审美层面。他在绘画上,保留了优良的民族习性,传承了民族文化遗产。这是丁寺钟在借助从艺术当中获得的“神力”,寻找母语文化的根,担负起美术家的重任,勇敢地面对时代变迁,保持荒原里那颗文化责任的初心。
丁寺钟是位时代的践行者,且珍惜美好时光,不辱使命。
三
驻足于丁寺钟《岭脚的天空》风景画前,万象之美浮现于脑际。悠悠荡荡中,不妨将灵魂搁放一处。
陶渊明《读〈山海经〉》中有一句很有意思:“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诗句玩味十足地表现出了丁寺钟画作《岭脚的天空》中所表达的情感。“云烟遮不住,双目夺千山。”双目只有触碰大自然千山万壑剪影,才能“夺千山”。中国山水画或层峦叠嶂,或岩石巨壁,或流溪河川,或古树丛林,或田园菜畦,或山外云帆挂天边,都是精神的寄托。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在河边发出的振聋发聩的感叹也是后世无数人的感叹。所感叹的不仅有时间如逝水一样不复返,更有心中不时涌现的忧伤。这正是丁寺钟理解了康德美学思想后的“直观”感受,也正是这一点使丁寺钟《岭脚的天空》蕴藏着深刻的美感,色彩明亮而和者寡。在时光的交错排列组合之下,荒原、乡愁、赤子之心在浓郁的色彩对比中侵袭而来。丁寺钟艺高人胆大,把有形与无形的力量训练有素,从而使游子的痛苦之情跃然纸上。他在画面的静止与活动中,借用水彩笔墨勾勒出中国山水画当中无限绵延的丘壑。林边村舍明灭的灯火,处处皆风景也。可谓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这正是丁寺钟在艺术修养达到登峰造极之后的高明之处。
四
丁寺钟热爱徽州,深入骨髓。《徽州印象系列·丁村明月》便是他寄托异乡游子思乡之情的产物,流露出丁氏审美情趣与内心世界。
一般来说,文章初稿写好,会再做一些修改、润润色,以求生动、有思想、显光芒。画画也如此。画画好放到地上看看,若有不满意之处,还要画龙点睛又添须。这“经营”往往有时会成功,有时又会是败笔。正如心灵若人为地塞满,美就进不去了。画面也是越经营得周到、理想,越是板、僵、生、硬、做、死。这个过程很痛苦。从加法到减法,从童声到叟语,是一个“圆”。这过程会流失一些自娘胎里带来的浑厚华滋、率性朴真之美,于是又要返璞归真、化繁为简。从艺者明白这个道理,先做加法、后用减法,又是一次炼狱般的修行、升华过程。尼采说:“感性证据是真实的、可信的,只是对它们加工时才塞进了谎言。”
我们透过丁寺钟《丁村明月》重温旧梦,追忆遥远的时代。其艺术探索的步伐,是迈在名门正派、文脉正统的阳光大道,而不是江湖野路子上。他既熟悉中华文化,又精研西方美学。丁寺钟在《丁村明月》当中“步步看”“面面观”,经营取舍,安排得当。从作品一斑可窥宇宙万物,画面当中苍穹之下思乡情感完整呈现。这是远山的呼唤,是人文景观的交相辉映,经久不衰。丁寺钟的画面不是以漂亮取胜,而是以深沉打动人心的。初唐诗人宋之问《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离愁景况不同,思乡情理却同出一脉。其白描娴熟的艺术手法,与丁寺钟含蓄俏皮可爱的《丁村明月》如出一辙。这种含蓄不露、以静传神,正应了“不畏金刚怒目,只怕菩萨低眉”。
丁寺钟笔下的明月神秘、沉默,它与思乡相融合,成就了无言之美,引人入胜。柳枝拂面的日子里,紫草开着花。山脚屋里,传来阵阵吟诗的声音,却伴着长叹一声结了尾。原来,饱满的心灵独缺归期。丁寺钟与其说是画了一帧离愁别绪的印记,倒不如说是画了一卷人生百味。
五
解读丁寺钟风景画,我们先要知道“诗画同源,书画同宗”这一论断。以唐柳宗元《江雪》为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典型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一幅风景画全在诗意里呈现了。石涛也有语曰:“黑团团里墨团团,黑墨团中天地宽。”结合二者,我们再来欣赏丁寺钟笔下的《大障山的冬天》。伫立大障山上,透过冬天凝重的脚步,依稀听到银河上的水“哗啦啦”地回响在耳边,冬天没有凝固。一泓清澈的泉水结了冰块,干净、透明,期待来春倾泻当下储备的所有。此刻无雪无霜,美好的憧憬撞击着冬日的空虚,回声让有情人在寒冷中等待着彼岸花。刹那间,怎能忘怀先民《诗经·蒹葭》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丁寺钟在绘画中保存着先民文化的火种,以其特有的语言解读着华夏民族的变迁,在华夏版图上寻找各地域的精神特征。试想一下丁寺钟的风景画:前山参差不齐、变化万千,后岭巍峨雄壮、悬崖峭壁。走在雪霁后的山路上,时而与樵夫语,时而回头见滴水成冰。意趣若相投,冬天也如春天般温暖。有如雪花飘落到熔炉,霎那间芳华。丁寺钟的画自然是暖的,美极了。丁寺钟把这种思绪延伸至赵无极笔下画境间的黑、亮,又最大化地“打”出来,从先贤的衣钵传承中悟得:单纯并非单调,丰富不等于庞杂。这是既愉快又痛苦的矛盾关系,艺术家在矛盾中抉择。这也符合“知白守黑”的道理。丁寺钟从赵无极处接受一切可以消化吸收的经验,又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的风景画笔笔有大家的气势影子,但笔笔处处又是自己的个性面貌。丁寺钟在“入”与“出”上“到家”了。只有艺术修养熬到了一定火候,笔下才能营造出无穷无尽的精神魅力,也就是我常说的“以一当十”的艺术魔力,使观赏者的灵魂被摄取。
宋苏轼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英国雪莱句:“请把我枯死的思想向世界吹落,让它像枯叶一样促成新的生命!哦,请听从这一篇符咒似的诗歌,就把我的话语,像是灰烬和火星从还未熄灭的炉火向人间播散。让预言的喇叭通过我的嘴唇把昏睡的大地唤醒吧。西风啊,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二者遥远而亲近,都体现了丁寺钟《大障山的冬天》中磅礴向上的精神力量、良好心态,成功地将诗性文化流入其中,使画作有着撼人肺腑的力量。驻足久观,赏心悦目,窥探到人世间的冬去春来,复活无与伦比的希望。
六
丁寺钟风景画《落寞之秋》打动了我。它让我联想到中国古代文化高峰的宋元艺术。《千字文》里有句话,很辩证、富哲理:“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从字面上,一般可以理解为:寒暑循环变换,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秋季里忙着收割,冬天里忙着储藏。深层含义在于:“寒来”,指冬季的肃穆与冷酷;“秋收”,指的是收获,也喻示着冬天的藏,这是伏笔;“暑往”,指秋天的绚丽、丰富多彩是夏天的成全,也是告诉我们,人生、技艺只有经历过严寒酷暑,方能见到秋天的收成、春天的希望。丁寺钟在绘画中理解了这层辩证关系,从生活中来、到人民中去,体悟自然界生命的奇迹。他借《落寞之秋》似乎想告诉我们:沉寂背后隐藏的热闹,常常使智慧者迷茫在秋色的分岔口。虽然四季当数秋季格外妖娆,但失落、惆怅、孤独、寂寞也常在窗前纷飞,艺术家们敏感的心灵在秋季被一种浓浓的莫名其妙的感觉支配着。他们在秋季的荒原、离愁当中,寻觅赤子心灵的故乡。丁寺钟在这敏感如诗的《落寞之秋》之中喻示,秋天从天而降,落到地上长出忧伤别离来,逐渐从脚心的颜色蜕变成指甲间泛出的光泽的颜色。丁寺钟在繁华落尽后的孤单寂寞间生出文人的忧患意识来,体现了文化的品质、艺术的良心。丁寺钟作品的内核就是赤子之心的忧患意识,包括但不限于对环境、人文、道德的忧患。他在潜意识里借用风景画表达出自己的忧虑,保持着中国知识分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怀。此刻丁寺钟《落寞之秋》的树叶摇晃、秋虫孤鸣,胜过一切假象里的艳丽(如金黄、如祖母绿),绽放出光彩夺目的光芒。丁寺钟以责任担当,绘制性情,给每一座山铺上精美绝伦的地毯,使落寞之秋在阳光照耀下,更加天蓝如洗、云淡风轻,空山寂寂皆有趣,惹人怜爱……丁寺钟用心营造《落寞之秋》当中旁人无法轻易企及的诗画意象美。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惟有源头活水来。”朱熹这首诗不啻在告诉我们读书的重要性,同时也告诉我们:一切艺术来源于生活、来自读书。大地有情,四季轮换,晴耕雨读,终不负有心人。我们从丁寺钟的这些风景画里清楚地看到艺术创作的源头:扎根生活,扎根人民。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以屈原《九章·橘颂》句作为艺术人生修炼的目标,与寺钟先生共勉。
(作者系安徽省第九、十、十一、十二届政协委员,多所院校兼职教授、特聘教授,美术学硕导、博导,《美术教育研究》主编,擅长美术史论研究和绘画创作。)
荒原·离愁·赤子
——丁寺钟风景画里的诗境意象美 □滋 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