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唐邺广的赌局

■李潇潇

唐邺广回忆起15年前的那个赌局。“昨天晚上我又喝多了”,那是他30岁的口头禅。如今他已经45岁,这不可思议的打赌就这样走到了最后一天。再过5个小时,他就可以顺利地拿回奖金,幸好那时候加入了通胀条款,15年前约定的两百万如今已逾2000万。他知道这足以让那个老富翁胆战心惊,至少也得逼他解雇掉8个老婆。唐邺广几乎笑出声来,因为他想象着老家伙的烦恼,他的一筹莫展,他的惶恐,想象着他并不知道他唐邺广会给他一次超凡脱俗的赦免。是的,他以学识带来的巨大成就感和优越感,预备实施这次赦免。与其说他要赦免债务,不如说他要进行一次有关高贵的行为艺术。这远比收获金钱让他兴奋。他轻快地哼起了歌,起先是莫扎特,而后他竟然觉得第八套广播体操的韵律格外能应和他喷薄欲出的好心情。最后的约定之时在明日清晨,当这所夜晚的房子变成白天的房子,他将领受这个赌局失败的桂冠,留给老头一个无与伦比的伟大背影。

他早已对这所房子了如指掌。15年的赌局,足不出户,他竟然真的做到了。他和他的书,他的琴,他的呼吸和思想,共同在房子的每个角落留下痕迹。如今的这所房子是一所教堂,是一座图书馆,是永恒的一个光斑。智慧和愉悦已将它填满,纵使深夜,它也晶莹耀眼。那个可笑的打赌啊,15年前的我,骨瘦如柴的灵魂,夏洛克的无耻交易……但谁说一个荒谬的起点无法到达一个光荣的结局呢?唐邺广悠游在自己的思考里,时而微笑,时而热泪盈眶。他想起在茫茫孤独中,他不得不成为一个修士,一个学者,一个诗人,一个坐地千里的冒险家。其间的困兽之斗里,他也曾经是一个暴君,一个自虐狂,一个流泪的木乃伊,一片风中树叶……这是升华的必经之路,他现在可以引以为荣,这一束蜕变涅槃的生动故事,马上就可以讲给房子外面的人听!而最动人心魄的部分,将在此刻发生。在打赌结束前5个小时,他就这样默默离开这所夜晚的房子。黎明到来,这所白天的房子将记录下圣徒般的故事强音。它会让世人震耳欲聋!他将带着这个故事的裙摆重新拥抱接下来的生活。

凌晨一点。正是静谧之境。他给老富翁留下字条,他爬出窗子,进了花园。两千万意味着什么他不太清楚,但他高贵的灵魂告诉他,这些不值一提。有些凉风,但仍旧燥热。园子里的游泳池熠熠生辉。在这个干涸的庞大城市建筑私人泳池,可以想象,那是多么的奢侈。

这片本市的中央别墅区毗邻珍贵的水域,几乎每一户都建了泳池以享用这天赐靡贵。唐邺广天生就是个游泳健将,久未踏入人间,何不以这种方式开启人生的下一段旅程?他决定借由泳池回家,对,游泳回家!

回家的路线图不过是记忆或想象,这就足够了。首先是丁一禾家,而后是冯致胜家,然后穿过小区商业街,就到了吴鑫家,从这位艺术保护人家出来,走一点路,就到自己家了。天气微凉,刚好显示他纵身一跃的勇气!他情绪高昂地奔过草地,啊,从一条不寻常的路回家,再没有什么比这个形式感更衬得上他高贵的赌局了。而且他知道,这一路都会遇到朋友,他们几乎每个人都参与了这次赌局。他是归来的基督山伯爵,却早已抖落了复仇的枷锁!他将在夜的泳池里扑腾着真理的水花,他们最好是闻讯而至,然而也无所谓,在他跃起跳进泳池的瞬间,他就已经刺穿了黑夜,走进了传说。他正是那个完成了赌局,又轻盈地放弃了千万奖金的智者。

丁一禾家灯火通明。这家伙绝对可以代言人间烟火。她总是那么热闹、犀利而又欢乐。很难想象,15年前的她和他曾在甜白贵腐和猫王嗓音的蛊惑下情不自禁地湿吻了一回。第二秒他们都一起清醒了。何止清醒,唐邺广记得,她瞬间明智得像一盏白炽灯。他们相视一笑,默契地跳进泳池,来了个50米竞赛,用以迅速摆脱掉这突如其来的不规则欲望。他看了一眼池水,还是那么清澈干净,不愧为金融女魔头。钻出水面的时候,他听到屋里的咆哮。

“我就知道那人无非是个装腔作势的白手套!”

“你这会儿又知道了?你像个哈巴狗似的陪他去巴黎时装周的时候,你还不是个意气风发的滑头?”

“我那是看在钱的份上……”

“呵!钱可是看在我的份上才把你从小镇青年变成京城阔佬!”

“闭上你的嗜血喷粪的嘴吧!这次爆掉的又何止他!只是你太过执迷不悟,啊,你完全看不到那可怕的自大怎么一口一口把你吃掉,把你们都吃掉!”

“滚!”

“好啊,我滚,哈哈,再送给你一个大礼,我可告诉你,这房子早就抵押出去了,我马上滚,可惜你也得滚,但愿你滚得了,滚得远,不会滚进大牢……”

唐邺广迅速从泳池溜出去,却仍旧听到了最后这句话。按说别人的坏事说出来无非让大家开心一下,但15年修养来的温润的高贵气韵还在胸口。这闹剧也太不合时宜了。

冯致胜是个稳妥的家伙,两点半,他一定睡了。唐邺广静静地在冯致胜椭圆形的小泳池里徜徉。泳池确实不大,但那种恬静舒适和稳稳当当的冯致胜相得益彰。如果谁能坚实地抓住这个社会,那非冯致胜莫属。话说回来,他也是那个最无法理解唐邺广此刻高贵的人吧。想到这里,他有些沮丧,这沮丧不仅在于高贵不能被辨识的失落感,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沮丧多少有些对冯致胜现实主义派头的由衷羡慕。他正准备离开泳池,看到阳伞下的玻璃圆桌上有一沓手写账单。他湿哒哒地坐在椅子上看了起来。

全部的账单可以用四个字总结:缩减开支。他一边浏览,一边像是看到了冯致远十几年的拼搏之路。曾经在富人圈流行过的干细胞注射,在一年前,全部缩减掉了;别墅管家10年前就被辞掉,双方父母轮流前来照顾孩子和打理房子;从今年开始,家里连饮用水都需要亲自去超市购买……如此紧缩的状况下,冯致胜能让这座小泳池保持运转,唐邺广像是看到了他灵魂里的坚韧。再看下去,原来这15年开销最盛的部分在于教育费用,他们的孩子上了高中,而由于户籍问题,只能选择国际学校。啊,庞大的教育费用和庞大的焦虑,让他们纵使住着别墅,也像异乡人。哦,不仅仅他们是异乡人,他们甚至还要将儿女放逐世界战场,这战役简直没完没了。他翻到了最后一页,第二个孩子的教育,他们终于决定转场。明年这套泳池别墅将被卖掉,用来换购一套不足100平米的学区房。唐邺广打了一个激灵,池水白森森地望着他,望着他的高贵,他和他的高贵都有些心慌。

穿过吴鑫的豪宅,他就可以回家了。这位艺术投资人的泳池,他还是颇有些期待。记得15年前这片别墅区纷纷入住的时段,大家格外好奇这所房子。投资人和收藏家,主攻现代艺术,骇人的面孔,冲撞的色块,拉开了他与普通人的距离。没错,在精神领域,也许惟有吴鑫能理解我!唐邺广重新兴奋起来。从熟悉的小树林里穿过,就来到那个巴洛克风格的巨大泳池。风更大了,月光有些闷闷的。占地上百平米的大泳池,漾漾地,却又不像是流水声。别墅里没有一星亮光,那些过于豪华的廊柱、露台,那些雕花和纹饰,在夜色里带着狰狞的肉感,让人心生恐惧。大略又是艺术家的癖好,唐邺广心想。他慢慢走近泳池。池子周边的场地上,依稀可以辨认出15年前造作豪华的痕迹,戏谑风格的变形梦露像是已经掉了色,顶端充满性暗示装潢的秋千已经半损毁,正惊诧间,他的脚碰到一个溜圆的石膏,低头扶正它,着实吓了一跳。他已辨别不清那是哪个文明里的哪位神祇的脸,那迷人的微笑精准地被艺术家捕获,和石膏一起凝固成永恒。他丢开它,下意识叫出声来。泳池里荡漾出一阵响动。仍旧不是水声。月亮从昏沉沉的云里半推半就地溜达出来,唐邺广定睛一看,那是一块块巨大的防雨布,淡蓝色,恰似最澄净的水的颜色。惶恐之际,那些防雨布忽然一块块揭开,一个个黑瘦灵活的东西从里面窜出来,顺着小树林飞速地逃走了。唐邺广竖起了寒毛,他也想逃跑,但终于冷静下来。他又瞥了一眼微笑的石膏头,一步一步走到泳池边。

月亮彻底亮了起来,太阳似乎也在赶来的途中。看样子已经四五点钟了。豪华别墅显露出真容,早已是人去楼空的废墟。一些流浪汉在泳池里藏身,蔚蓝的防雨布下,一派锅碗瓢盆的生机,显然已经住了很久。

唐邺广愣在那里。他和他的高贵沐浴在月光下,太阳穴阵阵疼痛。他看了月亮一眼,像是看到了太阳。不知道现在他潜回那个房间,撕掉那张得意扬扬的字条,还来不来得及。他想要飞奔过去,却根本寸步难行。

2019-10-23 ■李潇潇 1 1 文艺报 content51879.html 1 唐邺广的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