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麻花亮,阿根伙的叫喊声便在龙巷上空响起:
各家各户起床啰——起床烧早饭噢——
所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用在阿根伙身上则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喊”。细个子的阿根伙,嗓音甚是洪亮,极易让人想起夏日枝头的鸣蝉。说来奇怪,蝉儿那短小的身体,发出的声音真是响亮。眼下,刚开春,离听蝉鸣尚早。
香河,地处里下河苏北平原,四季分明,每个季节都有每个季节的不一样。这早春时节,柳吐嫩绿,桃发新蕊,香河水流泛亮,村舍裹在薄纱般的春色里,淡成一幅江南水墨。此时,行走在苏北平原上,可谓一麦碧千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碧绿的麦田,在春风里高低起伏着,碧波荡漾着,让人有如置身于浪涛翻滚的大海。
香河一带则稍有不同。此时的田野上,除了大片的绿,还有大片的黄。大片的绿,是碧绿的麦田;大片的黄,则是黄灿灿的油菜花,摇曳在春风里,甚是妖娆。不是说,这是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吗?复苏的岂止是“物”,还有“人”。被春色包裹着的香河的男男女女,亦随着春天的脚步,从隆冬里苏醒过来。
各家各户起床啰——起床烧早饭噢——
随着阿根伙的叫喊,男人们这才窸窸窣窣地离开自己婆娘的热被头。这一夜中,搂在怀里的,果真都是自己的婆娘吗?未必。
香河的一天,从喊工开始。
各家各户起床啰——起床烧早饭噢——
不用怀疑自己的耳朵,更不用对喊人起床、喊人起床烧早饭这样的事情感到奇怪。的确是有人在喊村民们起床,的确是有人在喊村民们起床烧早饭。这,应属“大集体”年代之独创。
过不了多会子,各家各户的门,鸣着鸟语,吱吱呀呀地打开。阿根伙便忙着与“烂熟藕”一般熟识的村民们点头,打招呼,派工。他这时段的工作不再是“喊”,区别不同情形,有的需“登堂入室”,跟一家之主交代几句。也有的“登堂入室”之后,没了下文。
此时的巷子上,便有虚掩着怀,蓬松着发髻,挟着淘米箩,捏着牙刷、毛巾的大姑娘、小媳妇,三三两两往水桩码头去。
阿根伙见着,眼馋,手痒。眼馋,便肆无忌惮往女人脖颈子里钻。手痒,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这个胸脯上抓一把,在那个脸蛋上捏一下。被追打,被唾骂,是他极乐意得到的回报。
垂柳掩映着的水桩码头上,那些女人,淘了米,漱了嘴,洗了脸,说了一会子家长里短的闲话,之后鸟雀一般叽叽喳喳地散开。
很快,各家各户的烟囱里,炊烟袅袅;家前屋后,鸡鸣犬吠。沉寂了一夜的村庄,愈发热闹起来。
叫人家起床,叫人家起床烧早饭,有个正正规规的名称:喊工。
喊工颇辛苦,得早起。一年四季,春秋天,气候宜人,早起就早起,尚不费难。寒冬腊月,炎炎夏日,气候不如春秋季温驯,鹅毛大雪说来就来,刮风下雨,亦无定时。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喊工,显然是要吃点辛苦的。
间或,也会有费口舌的事情发生。一般寻常人家,起床,烧早饭,吃早饭,按时上工,没问题。家中若有没断奶的婴儿,喂奶,则是年轻母亲上工前必须做的,自然会耽搁工夫。家中有新人的,那新婚的小两口,正是恋床的阶段,不被催得“屎急扒塘”,舍不得起床。想要小两口按时出门,难。
喊人起床,喊人起床烧早饭,只是喊工之前奏。隔不了多会子,阿根伙的喊叫声便会再次在村头巷口响起来,只是喊的内容变了。听——
上工啰——各家各户快上工啰——
从喊人起床到催人上工,中间隔多长时间?一顿早饭的工夫。
喊村民们“上工”,才是喊工目的之所在。这样的工作是有专人负责的,不是哪个想喊就能喊的。喊工,是村级权力运行体系中的重要一环,是乡村基层权力运行的一种象征。与派工、计工,共同构成一个完备的整体。
生产队长便是这一权力运行链条中的执行官。称生产队长为“执行官”,似有“五八”语风。照中国吏制,“七品”才有“芝麻官”之称谓。这农村大队中的生产队长,似只能称“芝麻粉”。然,县官不如现管。“芝麻粉”阿根伙们,还真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在这看似辛苦的喊工上,慢慢生出些甜头来,甚至是意想不到的甜头。
细个子阿根伙,脚头快,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他的管辖区为龙巷东头的一队,即:第一生产队。香河大队,共七个生产队,自然有七个生产队长。每个生产队长,只管自己生产队的几十户百十口子人。
阿根伙获得“芝麻粉”称谓时间不长,之前一队被称之为“芝麻粉”的,叫祥大少。那时的阿根伙,只是个“助喊”。真正行使“喊工”责权的,是一队之长祥大少。
祥大少喊工的做派,与阿根伙完全两样。身高马大的祥大少,有一副大脚板,早更头走在空荡荡的龙巷上,啪哒啪哒,空声响,不知情的,还以为村子里进了怪兽,有点儿吓人。好在,紧跟着啪哒啪哒的脚步声,祥大少的喊声便响起来了——
各家各户起床啰——起床烧早饭噢——
虽然祥大少喊的,与阿根伙喊的,字面上并无差异。但听起来相差就大了。前面介绍了,阿根伙的嗓子洪亮,准确点儿讲,“洪亮”一词用在阿根伙身上,不是并联,是偏正,主要是“亮”。这跟他能唱一口好听的小淮调不无关系。
不止于此,他能在那帮女人面前肆无忌惮地“眼馋”“手痒”,跟他能唱一口好听的小淮调亦不无关系。阿根伙的小淮调从哪儿学会的?没人去细究过。好在阿根伙不拿大,对妇女们可谓是有求必应。每回,他几乎都是从具有红色基因的“贫农、下中农”开唱,引出“带彩”的小僧尼之后,让自己的小淮调达到高潮。
(摘自《香河纪事》,刘仁前著,作家出版社2019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