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大程度上,我们能相信眼之所见?桌上放着的苹果,我们并没有真正看见它。我们看见的是苹果的观念,它有大体一致的形状和颜色,而苹果这一物体之上细腻的光影色调、切实的体积厚度,我们并未见到。大多数人在学习素描之初只能如孩童那般描摹出抽象物体的原因盖在于此:他们并不是在画眼睛所见的物,而是在描画观念中的物。只有不断地练习“观察”这一行为,将视觉的感知方式从经验中脱离出来,画者眼前的苹果才不再是观念中的苹果,而是由线条和明暗构成的无名之物,他才能如实地画出那只苹果。
这说明了绘画并非一项与生俱来的天赋,每个人都能恰如其分地“学会”它。有些人自一开始就能绘画,是因为他的观察方式并未受到观念的浸染,或者能在作画的当下让感知从视觉经验的束缚中暂时挣脱出来。决定一个人能否绘画的关键因素是他的观察方式,即能否摒弃观念直观地看见物本身,然后照实将眼睛所观察到的线条和明暗如实描画下来。已经有无数例子证明一开始对绘画一窍不通的人最终成功地画出合格的素描作品,他们做的便是不断地练习,在观察的过程中将观念悬置。绘画是用来训练观察的最好方式之一,它将我们的眼睛从视觉经验的规训中解脱出来。
整部西方绘画史,就是一部绘画的观察史,一幅画内在提供了观察者观看的模式。从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到法国的“印象派”绘画,绘画从古典往前迈进了一大步。这不只是作画方式的转变——比如将画架从画室搬到户外,进行实地写生——更是观察方式的根本变革。古典主义绘画在透视法基础上建构了一个欧几里得式的几何空间,这个空间可以用精密的数学运算进行分析,这样一种在理性主义理念下获得的观察方式是理想而抽象的,它将人类的眼睛看成视觉机器,类似于此后发明的摄影机。
印象派画家第一次发现了大自然在瞬息间展布下的光与色的变化,他们的任务就是捕捉这些倏忽即逝的感官印象。克劳德·莫奈的《日出·印象》描绘的是勒·阿弗尔港口清晨时太阳高高升起的瞬间,因为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捕捉到光影,将时光驻留在画布上,画家只能用疾飞的画笔把颜料涂抹于画布,而无暇顾及细节。当这幅作品和其他印象派画家的作品在“落选者沙龙”(Salon des Refusés)上展出,当时便有人批判印象派画家画得过于随便和粗糙,《喧噪》周刊记者路易·勒鲁瓦在文章中写道:“这画是对美与真实的否定,只能给人一种印象。”由此,“印象派”成为了这些画家共属的流派,最先带着讽刺嘲笑的味道。不过这些画家毫不介意,欣然接受了“印象派”的称呼。莫奈的《日出·印象》也成为印象派绘画的开山之作,标志着印象派绘画的产生。
要知道,当时的法国画坛仍然被新古典主义所统治。新古典主义绘画以古希腊罗马艺术为典范,以文艺复兴时期的美学为创作的指导思想,崇尚古风、理性和自然,倾向于选择严肃的题材。新古典主义画家有深厚的素描基础,精通人体解剖,画风严谨细腻,他们的作品有鲜明的轮廓线条和均整的色块。相较而言,印象派绘画只有太阳光谱呈现的7种原色的细微堆叠,由此在视网膜上造成一种实物的印象。如果走近印象派绘画仔细观看,会发现画布上无非是颜料的堆积和变形,只有在一定的距离之外,才能将这些杂乱的笔触综合为具体的形象,如同眼前活跃起来的奇迹,领略色块给予我们的“印象”。印象派以如此大胆的观察方式突围闯入保守的古典画坛,引发轩然大波可想而知。
印象派不再如古典绘画那般如实地表现对象,它们表达的是对象给予感官(眼睛)的印象。这已经脱离了理性主义观念下的观看模式,进入到一种知觉中:描摹视觉经验感知到的事物。印象派让当时的人们意识到眼睛在一般情况下见到的物并不是现实世界的“物自体”(具体如何,谁知道呢),古典主义绘画作品中呈现的物乃是理想的物,视觉经验决定了任何物体在视网膜上的呈现都无法脱离主体的感知。只有描摹一种知觉经验,才是描摹眼睛所见的世界,印象派的观点大抵如此。
保罗·塞尚的作品承袭印象派而来。早期的塞尚用巴洛克式的粗重笔触涂抹画像,为的是触发一种情感。在接受印象派的影响后,塞尚转而用并置的细小笔触和细腻的晕线,来描摹感知印象。但很快,塞尚便超越了这种技法。对于塞尚来说,困难在于不抛弃以自然为模型的印象派美学的情况下,重新返回物体。重返物体,意味着获得物的坚实性,将物牢固地固定在画布上。塞尚的努力在于获得感官直接感知到的印象,同时重新为物体找回在印象派画家手上丢失的坚实性和物质性。塞尚说印象派画家“用想象以及伴随想象的抽象来代替真实性”,而他想把印象主义变成“像博物馆艺术那样坚实的东西”,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这是一个悖论。正如梅洛·庞蒂所说,塞尚追求物的真实,但又不想脱离感觉,这无异于为了真实而放弃达到真实的手段。如果说古典绘画是理性的,印象派是感性的,那么塞尚要实现的便是将感觉和理智、自然与创作融为一体。塞尚要画的世界是一个原初的世界,他希望“让理智、观念、科学、透视、传统重新跟它们注定要理解的自然世界发生关联”。仅仅获得一些感官印象还不够,还需要将物坚实地描摹出来。但要表现出这个世界本身,并没有想象中的容易,它意味着不断地失败。
塞尚一直失败,从未成功,这是由他内在的追求决定的。梅洛庞蒂说,“塞尚的困难是第一句话的困难”。这就是说,塞尚要做到的是像之前从没有人画过那样画出一个原初世界。但世界是什么?世界并非如我们眼睛所见,我们的感官已被视觉经验所浸染,无法看见现实本身。我们看到的世界,是在观念作用下呈现的世界。就像开始学画的孩童想要描摹出真实的物体,必须转换观察方式,悬置视觉经验,还目光以纯粹,还世界以真实。
塞尚的绘画破除了古典主义绘画的理念,同时保留下物体的坚实性。这种悖谬的行为虽然失败,但失败也意味着某种成功,塞尚通过努力无限接近了这个世界的真实。塞尚的绘画永远处于未完成状态,他一次次地勾勒苹果的轮廓,涂抹厚度,从未真正完成。从观感上看,这些坚实地立在画布上的苹果甚至比现实中的苹果更加真实。这种真实性源自知觉的真实,这是比照相机拍下的世界更为真实的世界,因为它共通于人类的知觉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