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力量

分歧、共识与自说自话

■沈河西

沈河西,文化记者,先后供职于澎湃新闻、新京报、南方周末。

在2019年底一个文学排行榜活动的间隙,和一位评委闲聊,出于一个媒体人的自觉,我说,今年来的作家好像咖位没有去年大。她说,因为2019年颁发茅奖,重量级的长篇文学作品在2018年扎堆出版,因为出早了,大家都忘了。所以会发现,为什么2018年底的文学排行榜更星光熠熠。

还记得2018年的文学排行榜上,出现频率最高、讨论争议最多的李洱的《应物兄》,而2019年底的各个文学排行榜单,相对沉寂,没有太多记忆点,好像看过也就看过了。

一到年底,各大文学期刊的文学排行榜扑面而来,看得多了,觉得大部分都大同小异,区别在于这个榜单是否多了几张新面孔,那个榜单是否又增添了网络小说或者科幻等新类型;这个榜单是青年评审为主,那个榜单还是老一辈批评家们握有主导权。

我记得在2017年收获文学排行榜论坛上,何平提到:每年年末这么多文学排行榜,如何体现出自己的个性?据他观察,在年末数十个文学类排行榜中,由期刊主导的四五家,“基本是同一伙人在干,虽然候选的作品和评出的作品一直在换,但内里的机制和趣味是相似的”,这让他质疑文学榜单是否真正反映出了文学现场。

而今,这种建立在文学期刊之上的评判体系也在发生着细微的改变。比如一些排行榜开始将视野拓展到传统文学期刊之外的渠道。在我的印象中,由《收获》主导的排行榜做得比较好。比如,2018年入选的作品里有部分来自非传统期刊平台,像王梆的“英国当代观察系列”来自《单读》,《失落的天文台》来自《读库》,短篇小说《北方狩猎》来自豆瓣,而2019年的榜单里的《音乐家》也来自豆瓣。

候选作品的来源渠道拓展了,但不可否认,在绝大多数榜单上,占绝对优势的还是老面孔,更多时候更像论资排辈,但同时也普遍存在对新鲜面孔和力量的强烈渴望。

除了一定会上榜的当年的知名老作家和如班宇这样的明星文坛新秀之外,更多时候,在评选时,我从批评家们那里听到的是分歧远大于共识。在不同的论坛上都能听到批评家传达出一种情绪,几乎年年如此:我们只是在这个屋子里自说自话。所谓的文学排行榜,更多像是评论家个人趣味的堆积,在这背后,是某种文学共识的破裂。今天,批评界对于哪部作品好,分歧大到了什么程度?我记得一次排行榜活动上,一位老批评家谈到一个细节:从本次提名来看,大部分作品都只有一票,反映出提名评委眼中的好作品重合度之低。推出排行榜是为了达成共识,但耐人寻味的现实是,今天的批评家越来越难就某部具体作品达成共识,而这样的现象在80年代的文学现场是难以想象的。有意思的是,这个文学排行榜的主旨是“通过评论家的共识视野发现大时代里具有大格局、大气象的作品,推动当代文学健康繁荣发展”。

尽管有特定的语境与标准,对我而言,今天的文学排行榜正在变得越来越私人化,越来越失去其公共的向度,我们越来越难以通过一张排行榜就确信,这是这一年里中国文学最好的作品。

除了上述文学期刊的排行榜评选,我也参加过媒体组织的榜单评选。流程是先由编辑部内部列出初选书单,在讨论与删减后,余下的书目提交文学批评家、研究者,由他们再进行评选。但这个编辑部内部的讨论相当随意,没有真正有效的讨论,基本是个人趣味的呈现。且因为时间和精力的限制,即便是专门做文学报道的媒体人,也只能在一些已经率先得到曝光的作品里挑挑拣拣,而不太可能真正完全凭借自己的阅读经验来作出判断。我所知道最有意思的故事是,一个出版公司的编辑说,某知名媒体在评选年度书单时,找出版社编辑写推荐语,因为媒体编辑自己没有读过自己推选的作品。

置身于一个日益私人化、个人趣味化的文学排行榜现场,会让我感到些许沮丧:大家在这里自说自话是为了什么呢?作为一名文化记者,每到年末,我也会应邀参加各类文学排行榜的颁奖和论坛现场,这几乎是一个摧毁职业信心的时刻,我必须诚实地承认,榜单上面的作品我一个都没有读过。我不知道除了广义的文学领域从业者,还有多少人的文学阅读来自文学期刊。

但是,我必须更要问的是,读过又如何?那也不过是我的一种私人趣味而已,不值一提。当文学仅仅变成一种私人趣味时,它其实有点无趣。出生得太晚,只能想象戴锦华老师曾谈到的“文学”或“文学青年”代表着一种世界观的年代,那个时候文学指涉的是人道主义。

我也记得在前年的《扬子江评论》文学排行榜活动上,批评家项静说自己做了几年好书评选后发现,每次都是社科历史类的书给她新的刺激,而这样的刺激文学作品给不了。她讲了韩少功1980年代去北京参加作家会议的时候,音乐家协会的人跑到文学会场,那时文学有提供思想的可能性,而且有对其他学科的巨大吸引力,但今天这样的吸引力已经消失殆尽。

有时我会怀疑年底的文学排行榜是否就是一场小圈子内部的自嗨,甚至与文学本身没有什么真正的联系。当然,我也知道,总有一种自命清高的声音,喜欢用一种愤世嫉俗的语言把中国文坛说得异常不堪,一提到体制内部的文学排行榜、评奖便仿佛只与油腻这样的词汇联系在一起,我认为这样的说法缺乏对那些用心评选出他们心中的好作品的批评家、活动组织者的基本尊重。自娱自乐还是论资排辈,从一个记者的角度,我自己对于文学排行榜的私人记忆依然不乏下面这样几个俏皮瞬间:

一次,是一个文学排行终评活动结束后、还没到晚饭的间隙,几个老学者、批评家围坐在一起开心地打扑克,我固然知道这些老人把持着今天文学主流的评判权力,但那个画面,还是让我觉得不失俏皮可爱。还有一次,是一个文学排行榜的晚宴结束后的深夜,一行人乘着冬日的月色,去一个茶馆,一位“90后”女作家抢过麦克风来了一首《向天再借五百年》,那一刻,我看到在场的苏童老师和程永新老师笑得很开心。想到这样的画面,我就觉得,我们或许没有必要把今天的文学排行榜看成一个多么重大的事情,它或许无力担负促进文学繁荣这样的沉重使命,也很难真的对何为这个时代好的文学给出一张众人首肯的答卷,它更像是一个邀约,给已经足够边缘小众化的广义的文学从业者们一个相聚打气的机会,让我们互相认领在这条不算太热闹的路途上的同道中人。

2020-01-15 ■沈河西 1 1 文艺报 content53079.html 1 分歧、共识与自说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