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古巴也曾闹过西班牙语的笑话。
我那次为了去古巴休假,提前突击听了二十多盘西班牙语磁带,并发誓在古巴将所有磁带上听来的语言都应用一遍。
在一周时间内。
那个旅游团里有一对波兰籍的夫妇,会讲英文;丈夫酷爱艺术,却根本不懂艺术。
一次他去哈瓦那游城,在一家店里看上了一件“珍奇”的艺术品,但由于当时不会讲西班牙语,只好垂头丧气地跟着旅游车回到了旅馆。
这时他在众人中发现了号称会讲西班牙语的我。于是我在他一再的请求下跟他徒步回到哈瓦那,去再次议购那件“珍奇”的艺术品。
但当我们来到那家商店时,那件艺术品已不翼而飞了。
这下急坏了那位波兰籍丈夫。他一再向女售货员询问那件艺术品的下落——通过本人的西班牙语磁带的嘴。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指的是哪一件艺术品,但我必须帮他解释清楚。
波兰丈夫左比画不通,右比画也不通,最后他急得满头大汗,对着那位年轻的女同志做了一个十分下流的动作。
我原以为那位女同志看到他那个动作后会恼羞成怒,会叫古巴警察,万没想到她看了以后一下恍然大悟,迅速跑到店内的贮藏室,将那件“珍品”抱了出来。
我一看就傻了,原来那是一件几乎与女性生殖器官完全雷同的“艺术”造型。
那的确是一件“珍奇”的艺术品。
波兰朋友兴奋地指着那件艺术品,让我用西班牙语与“女同志”讨价还价。
我说那还讨什么,这件东西根本“无价”。其实我是羞于用本是从磁带里听来的西班牙语,在大庭广众之下,面对着那样一件“艺术品”,指手画脚地大谈特谈它的价格。
那纯属丢人现眼。
那是二十盘磁带够用的吗?而且冒着三十八摄氏度的高温。
那天日头西落的时辰我终于完成了艰巨的翻译工作,踏着徐徐海风吹拂下椰树的影子,陪着我的波兰朋友步履艰难地走回了下榻的酒店。
只见他穿着裤衩和汗衫,脸面通红,汗流浃背,怀中抱着那件没经包装的(古巴缺纸)瓷制“艺术珍品”。
旅馆门前站着他那眼巴巴等着他回归的波兰太太,当他太太的目光落到那件抱在他怀中的“艺术品”时……
以上是一件真实的故事,是我当多种语言翻译的有趣的经历之一。
任何人最初学习语言时,都会感到枯燥被动,其乐趣最早始于能够应用的那一天。那一天使以往付出的全部劳动都得以回报。
学习语言的最初目的都是功利性的。是语言后面的文化,以及文字中显露出的文明的诱惑力,使我由为找工作糊口而学习语言,一变而为去拥抱语言、去追求涉猎语言的乐趣。学习语言的超极快感来自于用语言去触摸潜藏其下某一文明核心的那一瞬间!若不懂得某一民族的语言,想去理解与之相应的文明的本质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多年来我已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在去往异地出差、旅游之前,都要了解一下那个地方的语言。哪怕是听几盒磁带,或上一两门课,或是买一本字典,或是学几句问候的话……那样,在你身临其境的时候,一定会对那种文化和文明有一番原汁原味的理解,一番切肤的感觉,一分景仰,一分谦虚。因为从你企图学习某一民族语言的那一刻起,你已甘拜讲那种语言的民族为师了,你已经准备侧耳恭听了,你已经成了牙牙学语的幼儿了。你不得不谦虚。而人一旦谦虚了还愁学不到东西吗,人学到了东西之后还愁不能自强吗?一个人如此,一个国家亦如此。愿学别国语言的民族总是更谦逊的,但谦逊不等于无知,更不等于弱小;恰恰相反,只有谦逊才能强大。
中国人在美国人面前总是比较谦逊,因为中国人想学English,想学美国人说话。只要中国人想练abcd,美国人便自然成了老师;但中国人并不因此而无知弱小,中国人用abcd将美国人会的东西全都拷贝了过来。
美国人大多无心去学习其他民族的语言,相反总是乐于在与别人讲话时站在口语教师的地位指手画脚,但殊不知,正因如此,才反衬出美国人的无知。美国人的无知表现为人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说什么,而他们却无法探知对手肚子里的弯弯绕。
总而言之,在没有搞懂一个民族的语言之前,任何人都无权也不可能对一个国家的文化和文明做出合理的、正确的评价,即使评价了,也是盲目的和主观的;要想了解一个国家,必须先去学习她的语言。
我听任何一种语言都如听音乐。
当一个人已经能将语言当做音乐来听的时候,学习语言已经进入享受的境界了。
我听上海话如听越剧;
我听北京话如听评书;
我听德文如听贝多芬;
我听俄文如听《伏尔加船夫曲》……
天津话如海味;四川话如川菜;河北话如梆子;广东话如狂舞的银蛇,还有仿佛对着你的耳朵天天轻轻地说“爱你”的法语……
语言中有韵律,有拍节,有节奏,有文化,有喜怒哀乐,有丰富的生活底蕴;有风有雨,有雷鸣电闪,有歌有舞,有上苍的启示,有人类的叹息,有生命……
语言绝不仅仅是abcd,绝不仅仅是一笔一画,绝不仅仅是枯燥的语法,绝不仅仅是争风吃醋、是谁讲得好坏、讲得标准不标准;语言是用来倾听人类心脏跳动的听诊器,是探子,是探知人的心声的探子。
人心有了杂音,讲话的发音也就不动听了;人心衰弱了,讲话的底气也就不足了;国家衰亡了,民族的语言就无底气无生机无生命力了。国家将灭语言将灭,国运盛语言昌,语言是一个民族和一个国家的喉舌,是国家和民族的发言人。
中国的国运衰了,汉字和汉语也就危了;中国转衰为盛,汉字和汉语也就起死回升。
这就是国道,也是天道;是语意,也是天意。
正是“道可道,非常道”,语言之道乃民族之道也。
我学的第一种语言是中文;
我学的最后一种语言也是中文。
这本书就是为中文写的,是我学习中文的长卷心得。
用的是长年的劳作。
中国人生于中文死于中文,中国人生下来听到的是父母用中文的呼唤,中国人死时听的是子女用中文的惜别。
中国人有义务写一本赞美中文的书,那也是中国人的使命。
这就是本书所做的尝试。
我是在了解过七种外国文字——尽管都是肤浅的了解——之后,才萌发写一本关于中文的书的意愿的。
我是最终通过学习外文而认知中文的。学习外文的过程是一条不归路,是一条无止境的路,但那条路的终点又是它的起点——是中文。
在学过七种外文之后我猛地回头观看与我生命结为一体的中文,顿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原来世界上最美的文字竟然是我最熟知的中文!
我试读俄文报刊时,根本就找不出读汉译《静静的顿河》时的那种流动中的沉静,因为从斯拉夫字母中根本读不出美感来;我读德文时也体味不出来阅读汉译黑格尔《美学》时的诗意,因为德文的语法结构看起来虽然严谨,却无法表现出文字直观的浪漫。以上两种文字的外观都不美,都无法使人直觉地赏心悦目。
这使我对中文的美有了反观的认识,在比较中我“比”出来了中文的美。
中文之美“水落”而“石出”了。
从那以后我便用反省的目光反复推敲起中文的美感来了。
我迷上了中文——我最熟知的文字。
我是在大英博物馆看到古埃及文字后才真正体味出文字本身那无与伦比的美的。
在那以前我对埃及文字没有任何感性的认识,只从书本上知道那是一种象形文字。
当我走进一个古文化展厅时,厅中四壁上书写的那些千奇百怪却美得异样、美得光彩夺目的符号们一下扑入了我的眼帘,令我目不暇接,无所适从。那些线条们实在是太美,美得实在太出乎想象了。我从未在任何地方看到过曲线以那种方式组合。那些曲线完全打破了我对曲线组合的原有概念。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简直是神灵的再现!
我被告知那些并不是图画,而是埃及人的文字,是古埃及的象形文字。
它们竟是文字!
它们竟是文字!
它们竟是文字!
是文字,是已经消失了的文字,而且是象形的。
文字竟然能有那般的美!
我的目光从已经消失了的古埃及象形文字中缓缓地、痴呆地转向我心中的方块字们——我的母语、我的“妈妈的舌头”——中文。
噫!原来它们竟也脱胎于象形文字,而且是目前世间仅存的一种……
好了,这篇文章就写到此,就让中文在沉静的美中慢慢地自我陶醉吧!
(摘自《妈妈的舌头》,齐一民著,作家出版社2019年12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