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第5版)
文学作品有这个潜在的功能,就是通过精神层面的努力,使自己的生命以某种方式得以延续,而且它也确实能起到这个作用。如果作品足够伟大的话,确实能够无限地延续你的生命,延续你的精神生命。作为你个人的一个符号,它可以长久地留在历史的记忆之中。这是形而上的第一对反义词——生死。
第二对反义词就是爱和恨了。刚才好像已经涉及到这个问题了,恨从什么地方来?从竞争中来,从人和人的冲突中来,从人和人永恒的利益分野中来。一个人永远无法代替另一个人。你哪怕与另一个人有血缘上的亲密联系,你也仍然是另一个人,你的利益无法跟他完全重合。所有的恨是从这儿来的。因为利益不同,所以在争夺资源的时候,彼此是以个体出发,大家必然是彼此相争的。在这个残酷的过程当中,恨就积累起来了,而且印证了竞争本身的意义。
我出访过一些国家,印象特别深。比如印度,它那个种姓制度规定的特别严格。你祖辈是什么种姓?处于哪一个等级?你即便通过个人努力最后发展得特别好,你仍然属于那个等级,而且要遵从这个等级的规矩。使馆的朋友举了最极端的例子,他在外边租房子住,下班回来的时候,一楼的一个哥们儿老替他拎包,替他拎到三楼。他以为对方是公寓的管理人员,对租户客气是职业要求。时间长了才知道,人家也是一个租户,属于种姓最低的那类人,见了别人会自动放下身段,觉得帮助你是应该的,这真他妈邪我觉得!种姓的等级限制,无形中降低了竞争的烈度,好多人就真的不争了。印度宗教冲突的恨海,在种姓制度的平衡之下多少消停了一些吧。
前两天碰到一个从日本回来的哥们儿,说那边儿进入无欲社会了。人们发不了大财,也受不了大罪,吃穿用一律不愁,所以跟谁都不争,也不跟自己过不去了。竞争烈度降低之后,彼此撕咬弄得血淋淋的机会就不多了,贮存仇恨的那个水池子也就越来越浅了。日本社会的和气是出了名的,或许与此有关。
所以说恨是竞争的产物,而竞争是人类的宿命,是人类为了进化而必须付出的代价。现在,许多发达国家的人瞧不起中国人,大钱小钱都想挣,而且挣起来不要命,这种竞争者谁不恨哪!但是恨也没用,这些挣钱不惜命的家伙们太勤奋了!你看那些送外卖的,顶风冒雨。为什么呀?他是爱你?想让你吃口热的?他想赚钱!竞争多么激烈呀,为了快点,逆行吧,弄巧了就把你撞死了!竞争极其激烈,极度的剧烈竞争,创造了充满活力的生活,也激化了很多矛盾,造成了很多怨恨。国民的心理上可能积聚了很多怒,不知道往哪儿撒,这就是竞争带来的结果。竞争促进发展,促进社会进步,但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几乎遍体鳞伤。不存在身上没有伤痕的人,只不过有人忍耐力和化解能力强一些,有人化解能力弱一些。美国电影《小丑》里的那位主人公就比较极端,那是一个竞争的失败者,是失败者的一个大反击。韩国的《寄生虫》说的也是这个病,它展示了竞争之恨造成的社会创伤。
爱和恨这一对反义词可以从以上角度来理解。爱就更不用说了。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爱的源头和尽头都是利益,无利不争,爱是用来兑换的,兑换失败就因爱生恨了。是不是这样?历史中有很大一部分战争,那个打了多少年这个打了多少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等等。我觉得人类的战争持续时间最持久的,而且是无孔不在的,是男人和女人的战争。这个战争始终在酝酿、在爆发、在延续、在变幻花样。但是雌雄大战是爱的源泉,也是一个恨的源泉。毫无疑问,它就是艺术的一个非常庞大的资源仓库,权重仅次于生死这一对反义词。
第三个反义词是善恶。我还是接着刚才那个观点讲,不知道我能不能自圆其说。竞争造成痛苦,竞争给人类带来伤痕。人世间的所有痛苦与此有关。但是它造成了两个结果,一个是我为了在竞争当中占据主动地位,我要恶,我要像狼一样参与竞争,我要把我的牙齿磨得更锋利,而且要为我这种残暴找到合理性,找到理由。我们大量作品不就是在干这个事儿吗?那些暴力电影怎么来的?那些黑色小说是怎么来的?那些阴暗的小说是怎么来的?但是还有一种观点,而且应该是更主要的观点,觉得这样没有出路。大家都变成恶狼之后,彼此野蛮厮杀之后,人类的路会越走越窄,越走越窄。一个人的痛苦,蔓延开来成为大家共同的痛苦。
大家会被这个痛苦的深渊给埋葬,不能恶下去,要善,善是出路。宗教不就是这么来的吗?儒家学说不就是这么来的吗?道家学说、基督教、印度教、犹太教……各种各样的宗教不都是这么来的吗?就是希望寻找一个善的方向,举起善的旗帜,为人类找到一条通向光明的道路。结果就是,善恶之念始终在打架。
这就是西方哲学的一个主要课题,探讨人到底是羊还是狼?基本的结论比较符合事实,人就是羊和狼的综合体。当羊的本性占上风的时候,他会温柔一些,他会宽容一些。但是当竞争逼迫他采取极端手段的时候,他的狼的那一面就爆发出来了。所以,善和恶的竞争在生活里几乎无处不在,跟死亡的影响方式不一样。我们通常会认为死亡离自己很远,谁也不会想到我出门就让车撞死,或哪年哪月会心梗猝死,它是无法准确预期的事情。但是这个恶可随时在身边哪,就在自己的脚边儿,出门儿就给绊倒,出门一个大棒子打得脑袋疼。这是你必须面临的问题。
所以,每个表达者在自己的艺术创作里都会给善恶一个恰当的位置,它跟你对生活的感受,跟你个人的经历,跟你所学到的知识,跟你这个人的品味都有紧密的联系。你最后在善恶之间达到怎样的平衡?我觉得这是展示你水平高下的一个标志。有的人会失去平衡。当然评价体系不一样,有的人你拉大便他都觉得香,有的人你把血放出来喂人家,人家都不屑。评价标准不一样。但是善恶这组反义词,是艺术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个我觉得在我们创作的时候,你哪怕不往那儿使劲,但是在你背后支撑着你的,肯定有这个东西。
我列了数十个反义词,只给形而上这一部分挑拣出5个,不知道挑得准不准。下一个反义词,我把它概括为祸福,就是古人所说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什么福兮祸所依啊,祸兮什么什么的。福和祸的关系结构,就是人类命运和个体命运的图谱。
祸展示的是生活的不可预测性,而生活的不可预测性是正常的,是必然的。有的时候,因为心理脆弱,我们妄图把这种必然的不可预测性变成可预测的,我们去求神拜佛、寻仙问道。那些骗子给你许诺这个许诺那个,说你要升官了,说你要发财了,都是心理的痒痒挠。这个祸带来的恐惧和焦虑,也是艺术的一个特别大的课题。因为祸,大大小小的祸,大大小小的失意,大大小小的挫折,在人的一生当中是贯穿始终的。你最得意的时候,哎!可能家里出问题了,夫人给你戴绿帽子了。你最信心百倍的时候,觉得自己能力特别强的时候,突然患了不治之症了。跟朋友肝胆相照,哎呀,突然这个朋友背后捅了你一刀……正高兴呢,手里扎了个刺儿怎么都拔不出来。总之,大大小小的祸在生活里随时会出现,也会随时在我们的艺术表达里在电影里出现。艺术展示的是我们对生活不可预测性的态度,也是对每一个都会遇到不可预测性之祸的观众的一种抚慰,乃至是一种恐吓,或者就是一种鸡汤式的灌注。你总是要表达你对祸福的一个态度,以此来跟观众交流。
我觉得如果你认识深刻,你表达得生动,有可能会减缓被不可预测性闹得很焦虑的某些人的沉沦,也就是说你会给观众创造某种精神利益,你的这个活儿就比算命先生那个活儿高级得多了。
再说到福,在艺术里它是一个什么状态?我写的电视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就涉及到这个主题。艺术剖析幸福的时候,给人们展示的究竟是什么呢?展示的是幸福的有限性和局限性!哪有十全十美的幸福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啊?幸福都是相对的,而且幸福应该是奢侈品。他不是像每天早上那个豆浆油条,随时掏几个小钱就来了。没那么简单,而且坦率地说,幸福有的时候就是一个陷阱,至少是个心理陷阱,每个人都有机会掉进去。我在生活里定一个指标,我觉得我达到这个指标就幸福了。但是你这个指标不是恒久不变的。我挣了100万,我能不能挣1000万?挣1000万还不够花,挣一个亿呢?你的幸福指标像皮筋一样,随时拉,随时让你处于不满的紧绷的状态。我觉得这还是次要的,关键是你给自己定了一个幸福的指标之后,你达到幸福的能力不够。这是一个著名的心理学公式,来自马斯洛的人本主义心理学。你的幸福指标跟你追求幸福的能力,一旦不能成正比的时候,这个差,就是你的痛苦值。这个差有多大,你的痛苦就有多大。你说我幸福定的刻度是10,但是我实现幸福的能力只有两个刻度,你的痛苦值就是8个。你的幸福值是5个,你追求幸福的能力值是3个,只有两个差,你的痛苦值就相对小一些。当然你最好正好对上,我的幸福指标只有0.5,我追求幸福的能力也是0.5,甚至能达到1,能力超过我的指标,那我的幸福感就很强了。
我说的这个意思就是,艺术创作的主旨会频繁涉及这个问题,会涉及你对幸福的理解和展示,你自己的职业状态本身就带有这个性质。在座的这么多人来听讲座是为什么呀?不就是想让自己的活儿干得更漂亮吗?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能够被我所用,吸收过来或者至少给我一点儿启发,不就为了这个吗?我自信我在这里输出信息的方式,对每个人是公平的,说的话大体上都是每个人能够理解的话。假设我真找到了一条真理,实打实地扔给你们了,每个人都拿着真理出去……信息传递的外观看起来是平等的吧?一出去差距就出来了,一上手差距就肯定出来!那位不费力气玩着就把活干了,干得还特别漂亮。另一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无所获,驴唇不对马嘴,都有可能啊!你怎么办?只能自我调节自我领悟,谁比谁傻呀?谁又比谁聪明?大家智力都差不多,都是中长人。极其优秀的那种天才,过目不忘灵魂出窍的人很少。极其蠢笨的人,钻牛角尖的人也非常少。但是我们最后获得的成绩,会有极大的差距。而且坦率地说,通往最顶端的,通往顶峰的那个道路,那个梯子非常狭窄,有无数的人在攀爬。你凭什么捷足先登?不得不再次说到屡屡提及的那个中心词——竞争。大家在争,大家为了自己的幸福,在争这个梯子,争自己的站位,争自己对别人的摧毁能力,争自己的智慧智谋。我觉得这就是一种全面的身心竞争,当然还有客观机遇,说不定你正取得一个好位置的时候,来一阵狂风暴雨把你给打下去了,人家却风调雨顺。或者是人家突然遇到一个仁者宁肯把自己舍掉,也要把他推上去。有外力的协助,有机缘巧合,但是最后拼的,还是你自己的智慧。在我设置的所有反义词里边,处于最高位置的,就是智慧和愚蠢。你所有的艺术能量,就在这一对反义词之间摇摆,在智慧和愚蠢之间摇摆。不幸的是,人往往容易被愚蠢俘虏。你觉得自己充满理性,认识到那儿有一个陷阱,而且前面有好多人已经掉下去了。理性和逻辑都告诉你,决不能从那儿走,最终你还是掉下去了。艺术的车祸比比皆是,这个真是没有办法。
在艺术的领域里,理性不能解决问题,这跟政治不一样,跟社会问题也不一样。理性和逻辑,不足以挽救你的艺术生命。拿什么能挽救呢?你能依靠的,就是你长久积累的艺术才能。没错,就是长久的积累,是日复一日地对外部知识细致的、充足的观察与吸收。你要持之以恒地阅读。阅读对象仅仅是书本吗?你还要阅读现实啊!阅读你的人生经验,阅读你自己的心声,甚至阅读你内心隐秘的人生痛苦。你有视觉,你有听觉,你有触觉,你一直在坚持阅读吗?未必,因为这太令人厌倦了。放弃阅读,是你才华流失的第一步,是你对愚蠢无感的第一步,你已经不自觉地退出竞争了。
智慧还有一个条件就是自律。所谓自律,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说起来或许有点儿鸡汤的味道。生活里诱惑非常多,你的注意力会被各种有趣的事物吸引,时间肯定不够用,那么你准备将多少时间投入到你所喜爱的这个职业当中去呢?我觉得所谓自律,就是对你自己所掌握的有限时间的持久管理,有效的管理。如果再兑换一下概念,时间就是你的生命本身。你的生命由时间构成,你管理时间的时候,实际上是在管理你的生命。假设你的生命是一支将要燃烧70年或80年的蜡烛,在它燃烧的时候,你想用这个小火苗这点儿热量去干些什么呢?这是可以由你自己来控制的。当然,绝大部分人控制不了,随便烧吧,爱怎么烧怎么烧吧。喝点小酒、打个麻将、睡个懒觉、扯扯闲篇儿、泡个妞……有无数的世俗的快乐都在诱惑你,丧失自律是必然的,也是顺理成章的。但是谁成功突围了呢?就是那个严格自律的人,对自己的时间和生命进行严格管理的人。但是有可能,你再怎么严格你也成功不了,但是你要想成功你必须得严格管理。
我举两个人的例子。先说张艺谋。我很早就知道他睡眠特别少,每天就三四个小时。当时觉得被夸大了,后来证实是真的。我看过一些资料,有的人睡眠少是因为基因的作用。他就是这样,永远精神抖擞。那么多时间富裕下来,他干什么不行啊?玩什么不行啊?他几乎没有什么业余爱好,永远在看书,看杂志,看片子,看素材,看设计方案……长年累月地在阅读!我的《窝头会馆》在人民艺术剧院演出,票极难搞。我自己花几万块钱买票送给朋友,给谁谁都高兴。我给他留了10月2号的票,他说不行啊,他要抓紧节假日的时间看剧本。10月1号刚搞定天安门的晚会,2号就把被耽误的剧本抓在手里了!一个极度自律的人。他在用生命干自己最喜欢干的事儿,最擅长干的事儿。70岁的人了,事情一个接一个地干,没有高度自律是不行的。
夸完你们的前辈,再夸夸你们这一辈的人,吴京。他是武术运动员出身,得过全国武术比赛的全能冠军。自幼习武,养成了吃苦和不服输的韧性。他被香港影视界聘过去做替身演员,那时候升降臂没有那么高级,要用威亚把摄影师吊到空中去拍摄。有的摄影师胆小不敢拍,吴京就替人家拍,学会了怎么摇拍,怎么跟焦。这就是内敛和自律的结果,帮助别人的同时,也帮了自己。从片场收工之后,他会帮助照明师傅抬灯架子,直到现在也是这样。片子拍成了,路演的时候,他只带一个助手。有的小鲜肉路演,带十几个助手,坐头等舱,住七星级酒店。他呢,背一个小包,赶不上飞机了就睡候机厅。高度自律的人,是没有理由不成功的。
吴京曾经到中国顶尖的特种兵部队去体验生活,跟特种兵们在一起滚了18个月,直升机驾照,坦克驾照,摩托车驾照,好多驾照全拿到了。他曾经让武装直升机吊在空中,在山里边儿转了半个多小时。他让我看一个小视频,那是特种兵部队的打靶训练。他作为报靶员就坐在靶子旁边,射手在百米开外开枪的时候,他不能躲,枪响之后立即报靶。我当过兵,知道报靶应该是在靶下边挖个坑躺在里面,等打完了听到吹哨,才能爬出来报靶,否则万一走火后果不堪设想。视频里响了好几枪,靶子后边的泥土被子弹溅起来,吴京的脑袋离靶子也就两尺左右,看得我惊心动魄。这么玩命有必要吗?他觉得有必要,他说他就是想体会一下战场的恐惧感。这就是高尚的职业精神,是高度自律的典范。那真是让自己的生命在充分燃烧,熊熊燃烧啊。我当时跟这孩子聊的时候,心说这孩子太好了,真是好样儿的!
这一老一少是你们的榜样,也是我的榜样。你们如果仅仅把导演这个事儿当成敲门砖,合理!找个漂亮女演员,金屋藏娇;挣几把钱,买个大房子,好好装修一下炫耀一下;或者再实际一些,供孩子上个好学校,孝敬孝敬父母……所有这些世俗的目标都是合情合理的,人有过庸俗生活的权利,没什么丢人的。
但是,如果你想让你的艺术创造在人类的精神世界里刻下一道深深的痕迹,让它永久流传,成为经典的伟大的作品,你就必须过一种严格自律的生活,必须把你的生命作为一种燃料,作为一把柴火,扔到你热爱的事业里去,让它充分燃烧!如果做不到这一步,靠一些浮皮潦草的小聪明去将就你的职业,就算你有一些才华,你的生命也燃烧不起来。我见过很多这样颓唐的人,电影界文学界都有,最终他们大抵是把珍贵的才华扔到茅坑里去了。
我又扯远了。智慧和愚蠢不算,第五个反义词应该是新与旧。不论是生活还是艺术,新旧冲突无处不在。“新”被“旧”阻碍,或者“旧”被“新”打败,都会形成悲剧。它们是生命自身的一个缩影,世间没有什么新东西不会变旧,就跟婴儿生下来必然会走向衰亡一样。在座的“90后”,你们是早晨的太阳,一直在往上走,往12点的方向走,你会误以为你的生命曲线一直是向上的。但是你别美,只要过了12点,你就该往下出溜了。你原来往上走是有阻力的,过得很慢,往下走可就加速度了,拦都拦不住,眨眼就夕阳西下了。我今年66岁,我可以作证,三十而立的豪迈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生命的衰老非常快,这个速度无法遏制。
“80后”“90后”的朋友们,你们现在就要用这种心态来对待自己的职业,在它没有快速下滑之前,在黄金上升期的这个段落,充分地锤炼自己的职业技能,充分地培育自己的艺术素养。谁比谁差?大家就争呗。牙关咬得最紧的那个人,对自己的生命掌握得最紧凑的那个人,离成功最近!
对不起,我的表达太啰嗦,而且我好像没有时间再啰嗦下去了。口头语言有很多不确定性,跟企图表述的那个对象是有距离的。大家姑妄听之,还是根据自己的经验去判断真假虚实吧。谁也不敢说完美地掌握了某个规律,凡是说他掌握了真理的人,大抵是骗子。真理是无法用语言来穷尽的。我得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形而上已经讲了两个小时,就此打住。形而中和形而下各有五个反义词,我简单地给大家介绍一下,各位自己去分析。
第一个反义词是“悲”和“喜”。从外观看,悲剧,喜剧。从内里去分析,是悲伤的情绪和喜悦的情绪。我最近看了《小丑》,它把悲和喜的感觉用一种极度夸张的方式融合在一块儿。我们通常认为笑肯定是喜悦才笑,但是小丑那个笑简直到了疯狂的程度,他的笑里边隐含着巨大的悲哀,冲击力非常强。你可以说它不是一个完全写实的描绘,他是一个寓言式的、夸张式的强调。它体现了人类情绪里面特别重要的一个状态——悲喜交织。就像弘一法师死前写的那几个字,悲欣交集。最好的艺术表达形式就是这种悲喜的交集与融合。欧洲戏剧界的人是怎么比喻的?悲剧是秋天,喜剧是春天。中国古人好像也是这种境界。
下一个反义词跟形态有关系,就是“信”和“疑”。仁义礼智信的“信”,怀疑的“疑”。信和疑要从外观看,这次国庆节的献礼影片都是属于“信”这类的。主旋律,正能量,正面,都是信的问题。目的就是要把一种“信”的信念传递给你,让你也相信它,接受它。
我觉得《圣经》完成的就是这个事情。《圣经》也是由小故事组成的,也有人物,也有故事,也有对话,但是它就取得了至高无上的“信”的地位,让这么多信徒膜拜它。我们无神论者觉得很荒谬,耶稣怎么会那样呢?死了以后又复活,又从地底下爬出来?它讲述了各种各样的空灵故事,却征服了大量信徒。所谓的主旋律,所谓的正面概念的传输,所谓的英雄的旅程以及牺牲与奉献,等等,想做的都是同一件事情——设法让接触到我们信念的那些人,由衷地信服它,理解它,赞同它。优质的电影真的就具备这种打动人心的力量,让你在某一瞬间心里一暖,觉得特别的惬意,或者特别的心酸。这就是“信”。
还有一个“疑”,疑是什么?疑是批判性,批判性这个幅度是非常宽的。你可以是反社会的批判,可以是出于理智的批判,也可以是疯狂的、狭隘的、片面的批判,都可以打着这个“疑”的旗号。或者你可以把前面分析过的善恶中的恶拎出来,打着恶的旗号进行“疑”的操作。但是,我还是建议大家打着“善”的旗帜来做这个“疑”的事情。《我不是药神》《少年的你》,对准了生活里的阴影,就是这么干的。电影应该强化这个功能,对现实的深入剖析是有出息的艺术工作者最应该做的事情。我们老了迟钝了,必须寄希望于你们年轻人的敏锐了。
有很多人说,因为严格的审查制度使我们对现实生活的关注充满了不确定性,尺度不好把握。尺度把握不当过不了审查关,会让投资处于很危险的境地。但是反过来看呢?巨大的成功机会,巨大的市场盈利是不是就埋伏在这种危险之中?应该是吧?我跟韩三平曾经交流过,他说越是蕴藏着危险的项目,也就越是蕴藏着巨大的成功可能性的项目。总之,不管是出于真诚,还是出于良知,或者出于你的私密经验,你觉得可以多往前走一步,你就不妨多走一步。坦率地说,功成名就的导演,大部分人无力迈出这一步,大量的机会留给了新锐导演,留给了在座的各位。请在这个“疑”的领域里做弄潮儿,多往深处走几步吧,你们被允许、被宽容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这是我自己的观察,看看你们敢不敢抓住这个机会。在这一点上,你们比陈凯歌张艺谋都有优势。这些全是题外话,是技术层面的,不说了。
下面说“雅”和“俗”。什么意思呢?“雅”跟诗意有关系,跟哲学有关系。电影艺术在20世纪上半叶的时候,或者在20世纪中期,就是伯格曼时期,它确实曾经承载着诗意和哲学的责任,而且竟然被许多精英所接受和推崇。这个就是“雅”,现在它遇到了残酷的变化,电影已经不是那种玩意儿了。这个工具,这个杠杆,越来越不适合个人表达,它被巨大的市场红利给收买了,紧紧束缚住了。你完全不考虑票房,完全按照自己的个性去表达,注定被市场所羞辱,被市场抛弃,资本对艺术的摧残和蔑视是毫不客气的。所以,大家务必三思而行。你说我就是高级,我就是先锋派,我就是与众不同,但是你必须正视一点,花别人那么多钱来鼓捣精神的私活儿,过于奢侈了,不如直接找支笔去写诗。但是,这条高雅的路是不是就走不通呢?也未必。我不记得是海德格尔还是哪个哲学家说过,艺术真正的价值在什么地方呢? (下转第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