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第6版)他说,我们的生命就好比一个长在土地里的植物,它可能非常平庸,但是它一旦开出美丽的花朵,局面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个花朵就是艺术,艺术让我们平凡的生命开出了艳丽的鲜花。我们有没有可能,把我们的电影也做这种理解呢?在世俗的生活里,在到处是细菌、到处是泥水的肮脏的生活里,开出圣洁的花来,有没有这个可能呢?这个课题非常艰难,但是我相信会有人去尝试。平坦的电影之路非常狭窄拥挤,艰险的路却几乎没有人走,因为这个梯子是架在悬崖上的,太危险。你敢不敢做?三思。“雅”的代价不是每个人都肯付的。
说到“俗”了,怎么理解它呢?荷花是从污泥里长出来的吧?那些底部的拖泥带水的东西就是俗,就是泥沙俱下的庸常生活本身。你不能因为它太脏了太憋屈了,就试图远离它,或者对它的处境视而不见。你不能总是让你的电影塞满你自己的化身,塞满吃饱了撑的那些人和无病呻吟的另一些人,你是不是太把自己的梦当回事了?何况你的梦还是粉色的,带着奶味儿的!你能不能放下架子,到泥地里去滚一滚?你看那个外卖小哥,他心里的喜怒哀乐到底是什么?你看那些被传销组织给幽闭起来的人,他们的痛苦到底是什么?去看看那些被司法误判冤枉的人,那些为别人的谬误付出了巨大生命代价的人,你看看他们的呼吸和咀嚼到底是什么样的?你到雪地里打滚儿去,感受一下真正的生活的冰冷。这些你要不要做?当然得做。这个才是能让你的立脚点稳稳地站在大地上的真正有价值的选择,否则你就只能飘浮在空中,永远落不了地。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脱离底层生活,根据你的可能,你的条件,尽可能从活生生的生活现实里边去吸收你的艺术营养和艺术资源。这个“俗”永远不能撒手,要抓住它一俗到底。
第四个反义词是“深”和“浅”。深浅涉及到对表达深度的评价,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一般来说,主题越深刻,越出乎意料,艺术价值就越大。但是电影这个东西很奇怪,有的时候越是“浅”的东西,传播效果反而越好,这跟电影艺术的商品特性有关系。我还是那句话,人有过庸俗生活的权利。电影观众有吃爆米花儿打嗝儿放屁傻乐的权利。他的权利来自于他付出的电影票钱,他粗俗的审美滋养了电影行业,也为你干这个名利双收的事儿提供了报酬。“浅”,大多数时候能给彼此乃至多方带来利益,也能给5岁的呆小孩儿和83岁的糊涂老头子带来真实的快感。这是它不可抹煞的积极的一面。
“深”,容易获得很高的评价,也有可能变得非常狭隘,只让一小撮精英觉得特别舒坦,直挠到他们心里去了。大众则很可能会嗤之以鼻。而且,精英们大抵用不着买电影票。所以,深浅的问题既是艺术取向问题,也是商业策略问题,更是我们从业者需要仔细把握和平衡的一个问题。
下面谈的反义词是虚和实。在形而中这部分,虚和实是一个特别沉重的问题。我们经常听到有人教导我们,你要根据现实来构思你的作品,你要忠实于现实。我刚才说过,一个表述对象一旦转化为语言之后,他还是那个东西吗?为什么我刘恒说这个事物用这套语言,换一个人说这个事物用另外一套语言?变化意味着什么?这个变化是可以靠理性来修饰的,而且也是可以被感性随意左右的。语言可以用来夸大事实,也可以用来颠倒主次,还能够以假乱真。任何披着语言外衣的所谓实,都是可疑的,也是可以商榷的。关于历史剧的争论,涉及的就是这些问题。所谓忠实于历史,是忠实于哪一套语言体系的历史?皇帝亲命的史官,他笔下的历史遮蔽了多少信息,又扭曲了多少事实,只有鬼才知道,你凭什么就认定这就是明确无误的真实呢?我记得有一个中年历史学家,他拿路灯做比喻。他说,历史不是路灯照耀的光亮之下的历史,真正的历史在阴影里面。在历史的照明灯照不到的黑暗之处,艺术完全有资格深入其中,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去探索那些深埋的宝藏。她感知到的可能不是轮廓,而只是温度,或者是一丝回响。
这就说到虚的问题了。那么,我们怎样才能让这个虚有价值呢?我们依赖什么让这个虚产生价值?这个真不好说。靠理性,有的时候不一定能达到。靠逻辑,显然有必要。要猜测,要判断,要探索,要摸,用触觉、听觉、视觉全面地去触碰那个东西。从另外一个角度说,“虚”代表着创作者的权力。我坐在写字台前,面对稿纸的时候,这个稿纸就是我的世界,我是这个世界的国王,这个世界我说了算。任何虚的,在我支配的这个世界里,可以是也可以不是实的,无论虚实都可以纳入我的艺术真实之中。你有这个底气没有?你信任自己虚构的东西吗?结局只有两个,你的虚构完全被大家接受,形成一种新的对真实的认知;或者被大家唾弃,把你的苦心创造当做垃圾。对此,你只能接受。
但是你一定要确信,作为一个艺术创作者,就是要利用大脑创造的这个虚构的世界,来和大脑之外的这个真实的世界进行协调,甚至也不妨抱有用虚构的渺小世界来征服外部庞大世界的雄心。《三体》《流浪地球》干的就是这个事情,说白了所有电影干的都是这个事情。电影再真实也是虚的,它就是一块幕布,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光影,一团纠缠不清的声波。如此而已!但是,它让我们的心灵更紧密地靠近了这个真实的让人又爱又恨的世界。
最后谈谈形而下,差不多完全是技术层面的问题了。在下面几位组织者跟我聊,要不要给编剧们讲点技法上的ABC啊?我说这种讲ABC的电影书籍多的是,它们分析得太全面了,第几分钟人物应该干什么,第几分钟人物应该说什么,大量的规则像是组装家用电器的说明书,也更像是路标和交通提示信号,告诉你往哪儿走怎么走。但是一上路,不是那么回事儿,大量掌握了ABC的人都被淘汰掉了。真正走到底的人,产生成果的人,一定是那些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总结出自己的职业定律和信条的人。所以,我相信大家不是初入这一行,在艺术幼儿园里就应该知道的东西,用不着对高中生和大学生讲。如果你现在已经进了大学了,还想重温幼儿园的知识,我觉得你真的不适合这个职业。
我提供最后五个反义词供大家思考。
一个是先和后。信息传递的先后的位置,这是关于时间的概念。这里有个电影的定理,就像数学的公式一样精确,就是——一定要逐步地披露信息。就这么几个字,先后的问题,就是“要逐步地披露信息”。信息披露的先后位置是极度重要的技巧,大量的初学写作者,也包括一些比较成熟的人,都会把应该放在后面说的放在前面说了。应该只说1的,他把123全说出来。或者是这一段应该说123,下一段说231,再下一段说321,务必变幻不定,让接受者无法预知。这哥们儿却123,123,123全用一个套路说出来,乏味透顶。这个前后的顺序就是对时间的控制,这对一个电影叙述者来说,比对小说的叙述者要重要的多。小说叙述者铺排前后次序的自由度,比那些靠影像说事的人的自由度要大的多。用影像来说事,时间的前后顺序要特别严谨,效果也特别奥妙,往往捉摸不定。拍摄一个剧本,首先要从时间上把它分析透,剧情的起点定在一个时间点,结尾定在一个时间点。你弄一个虚拟的日历牌,把时间给拉下来,看看主要的事件都发生在哪个时间点上,那个事件都包含什么因素。是完全顺着说?还是颠倒着说?还是这一段给它贴在那儿,那一段给它贴到这儿?或者这一段有10个元素,我只说两个,其他的要么省略掉要么合并掉。这里边的搭配技巧,跟围棋落子的感觉差不多,各种组合,千变万化。这些都得依赖创作者的巨大才华,这种才华我觉得不是教科书能教你的。教科书只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表面的东西,真正让你决定把东西往那儿搬的时候,你往往找不到根据,也找不到方向。只有经验会慢慢启发你。
下面一对反义词是主和次。主次涉及到空间的问题。我们说一个电影不好,或者说一个剧本不好,经常是主次失去平衡,在次要的东西上浪费了太大的笔墨,主要的东西反而被忽略掉了。主次的概念也可以兑换成整体和局部的关系。有很多导演非常优秀,想象力也很丰富,局部极其精彩。但是组合成一个整体的时候,你会发现它是失衡的,对作品的完整性失去了控制。你看一个东西,站得高你可能看得更全面,你要是站在它里边或下边,有可能顾此失彼。我跟张艺谋、尹力在一起闲聊的时候,彼此互相问。你说对于一个导演,最重要的能力是什么?我也问他们,你说对于一个编剧最重要的能力是什么?大家不约而同地得出一个结论——对整体的控制能力,对你的创作对象整体的控制能力,实际上决定了一个人艺术生命的成败。就是说,在这个技术性问题上,能够成全你,也能够毁了你。这个我也不用展开讲,主和次,整体和局部,这个大家可以去琢磨。
还有一个相似的词汇,就是加和减。加减是对时空整体的、静止的观察和控制。就像刚才说的,你把所有情节放在这个限定的时间链条里,想象时间是一根绳子,你用夹子把所有的事情都夹在上面。最初的时候要把所有的细节全夹上去,刘恒进了门之后向右走,跨了两节台阶,走过了一片红地毯,放下了书包,坐在椅子上,动了动茶杯,放下手机,弄了弄电脑。你要把所有的动作全记录下来,想象用电影镜头记录下来,它非常丰满而且拥挤,但是它是某种真实的状态。如果静止地审视它,作为一个编剧或导演,你要做的是什么?肯定是抽掉啊!一个一个地抽走,直抽到你不能抽为止。密集的排列有助于你俯瞰各个时间点,并观察到每一个局部,观察清楚之后才能决定哪个是该留的,哪个是该放弃的。这个场景有10个要素,可能我只把5留下就够了。换一个段落,包含12345,我把1234留下,5不要。在每一个叙述部位,每一个场景里边儿,这个工作都值得做,都有一个加减的问题。有的时候觉得,这个地方不够,我要往里加,刘恒登台阶的时候没踩稳,摔了一跤。他喝水的时候呛了一口,喷出来了。你可以根据你的需要加各种东西。12345678910全都可以废弃,可以重新创造一个12,替换到里面。这个是加减的基本手法。这是静止的对影视空间的一个观察。
下面这一对反义词是缓和急。这是在动态当中观察表达对象的时间与空间。有的时候速度非常快,零点几秒一个镜头,啪啪啪啪压缩在一起。有的时候又极其缓慢,你不知道它的空镜头想干什么。但是这种节奏属于影视艺术特有的叙述方式。
我最近看了两遍《小丑》。马丁对漫威充满了蔑视,但是《小丑》恰恰是从漫威里诞生出来的。现在对它的评价两极分化。我持肯定态度,虽然它的价值观在善恶之间的平衡上略有闪失,但是它反映的人类痛苦是极其真切的。影片里面有很多速度极快的剪切,跟人物的心理节奏特别合拍。还有一些特别缓慢的表达,例如老板跟他说,我要从你的薪水里扣那个广告牌的钱。他一下子就笑了,刚开始笑得特别柔和,笑着笑着就露出了哭的状态,十分狰狞。这个镜头特别缓慢,却显示了巨大的力量。这种镜头的长度、快慢、缓急太讲究了,节奏太讲究了,它们的完美运作丰满了电影的血肉。写剧本的时候,你要想到这个节奏的问题。拍的时候更要想到,导演一定要根据缓急的准则,对演员提出节奏不同的要求,让他焕发出能量来。导演太重要了!但是导演再重要,最后完成爆破任务的是演员。伟大的演员,伟大的表演能力,能把非常细微的东西给你变幻出来。有的时候节奏快了效果出不来,有的时候则是慢了出不来。这个缓急的技巧控制太有名堂了。所以,我看到好的演员表演的时候,我不能说是嫉妒,但是我必须承认在影视这个行业里面,所有的一步一步的具体工作,都是为了最前端,为了把演员那张脸呈现给观众。最前端就是拼刺刀,就是抱着炸药包去爆破,演员就是干这个的。所有的酝酿、筹备、指挥、策划、侦查,都是为了最后这个步骤。为了毕其功于一役,你是不是要用你的所有才华去确保和促成这个演员的完美表演?是的。这太重要了!
再来看看导演失败的作品,一般是从剧作这儿就开始失败了。选题材的时候举棋不定,选定了又瞎凑合,开拍之后朝令夕改,一边拍一边改,漏洞百出,最后不能自圆其说,捣一锅浆糊端给观众完事。选择和控制演员的水平如何,也是衡量导演整体控制能力的重要指标。你所有的选择要有利于演员做那个最后的一击,不能让荆轲刺秦王失败,一定要刺中目标,让血喷出来,直接溅到观众脸上,就要这效果。导演要完成的使命是穷极所有合作者的才华,你用欺骗的手段也好,哄的手段也好,骂的手段也好,要把所有人的资源集中到一起,促成最后的爆发。这是说到缓急的时候,我偶然联想到的一个问题。
最后的反义词是强和弱。这个词既不是静止的也不是动态的,涉及的似乎是客体的性质和主体的感受。影像确实要依赖“强”这个字啊,在技术上已经使了无数的花招,弄了无数的创新,都是为了一个“强”字。强烈的刺激,观众就好像吸毒者一样,刺激的指数不停升级才能满足他。你老给他吃那个海洛因,他都不过瘾了,你要给他生产新的。所以,一味地求强求猛,未必是好事,好莱坞最遭人诟病的就是这个。我们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被花里胡哨的时尚和技术潮流迷惑,一定要在强弱之间保持某种平衡。不光电影界,文学界也如此,只不过后者依赖的是纯技术类的手段,除了电脑和网络就没别的了。这些是从理论上说的,大家在操作的时候应该有自己的具体经验。
强和弱这个反义词,对小说家意味着什么是显而易见的。面对效果的感官诱惑,你就是不能强,你就是不能在稿纸上拉屎撒尿,你就是不能用最鲜艳最华丽的形容词去塑造你的文章。你就是得朴素,你就是得娓娓道来,你就是得简洁。电影的处境好像更复杂一些。你不强还真是不行,吃爆米花的那帮家伙随时可能会睡着了。所以,这里边儿确实纠缠着一个如何平衡的问题,在优雅的高级的艺术表达手法之外,有无数炫目的技术手段正在被创造出来。李安先生为了技术已经跌跌撞撞了,他对技术太着迷,觉得那个东西能够给他打开一片新天地。但是,演员最朴素的表演,编剧最朴素的故事,导演最朴素的手法,也能够传达最打动人心的信息。吃爆米花的人的心也是肉长的,大家的喜怒哀乐高度相似。大多数时候,他们需要柔软,需要抚摸。而且柔软不是示弱,它可以是一种策略,是一种声东击西。你打他一拳未必能征服他,你摸他一把,他眼泪下来了。所以强和弱也是艺术才华的一个试金石,它也不是完全靠理性或靠读教科书就能掌握的。仍然是靠自己的体悟,靠大量的实践经验,持久地自我总结,自我反省。
准备的反义词都说完了,实际上我还有几十个反义词躺在笔记本里。但是时间有限,我只能说这么多,希望对大家有点滴帮助。
2019年11月21日于厦门青训营
2020年3月20日根据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