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福是一个地名,具体地说是一个村名。将它作为小说的书名,是如此的吉祥如意,那里隐含的本土祈愿和祝福的情感愿望一目了然。然而,这个祈愿和祝福与事实上一言难尽的艰辛南辕北辙。万福是通往香港屯门的起点,从万福到屯门只有一步之遥,跨过深圳河就是香港屯门。但是,从屯门再回到万福,仅这一步之遥却远胜万水千山。小说的空间是万福、屯门两地,时间跨度40年,其间人物就在这样的时空中演绎了他们的人生经历和命运。应该说,为了写这部小说,吴君显然做了充分的积累和准备,这从她已经发表过的小说,比如《皇后大道》《生于东门》等作品中可以得到证实。这两篇小说都与香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也与深圳的命运构成了某种隐喻关系。需要指出的是,吴君到深圳生活工作之后,她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深圳,她深情地关注着这座城市的变化,真切地体会着深圳人40年的心理和精神面貌的变化。作为一个作家,仅此一点就足以让人钦佩不已。
吴君成名于《亲爱的深圳》,那时的吴君关注的是外来打工者的生活和命运。通过李水库夫妇经历的困苦和坚韧,她在深圳发现了中国的现代性。于李水库夫妇铤而走险到深圳而言,他们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乡村中国的农耕文明迟早要被现代生活所替代,全新的生活尽管正在遭遇前所未有的困难,但它的前景是如此不可阻挡。40年后的李水库夫妇显然已经看到并正在享受着深圳的生活。后来,吴君开始关注深圳本土普通人的生活。应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对深圳来说,只有写出深圳原著居民的情感和精神变化,才能够更深刻、更本质地反映出深圳的变化,而要捕捉这一变化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后来,我们在《皇后大道》《生于东门》等作品中,看到了吴君的这一努力。《皇后大道》写了水英母亲对阿慧嫁到香港的羡慕,然后写水英亲眼见到的阿慧的生活,从一个方面颠覆了对资本主义想象的一厢情愿;《生于东门》写作为父亲的陈雄非常有优越感,但他不过是一个拉客仔。孩子、甚至阿妈都看不起他,儿子陈小根在学校受尽了欺辱,回到家里再受父亲陈雄的奚落。陈雄的所有遭遇都与他的身份相关。要改变这一切,必须改变身份。自己的身份已无从改变,那么只有改变儿子陈小根的身份。改变的惟一途径,就是将其过继给儿子早夭的香港商人。通过《皇后大道》《生于东门》,我们发现,在那个时代,深圳和香港之间存在落差,香港是深圳仰望的天堂,也是深圳人改变身份和命运的一种方式和途径。阿慧要嫁到香港,陈小根要过继给香港商人。至于阿慧切实的婚后生活怎样、陈小根过继后的命运怎样,无人知晓。大家宁愿相信香港会改变他们的一切,他们此去便是天堂。这是当年的深圳人对香港的想象。
在深圳建市40年前后,吴君出版了长篇小说《万福》。这是一部地道地写深圳本土生活的小说,是深圳原著居民的生活变迁史和精神变迁史,是潘、陈两家40年的家族秘史,是用文学方式演绎的深圳从前现代向现代坚定迈进的社会发展史。小说用血浓于水的方式,讲述了深港两地血肉相连不能割舍的骨肉亲情。这是一部有极大难度和挑战性的小说,吴君用她的方式成功地完成了。小说讲述的是深圳万福村潘、陈两家三代人40年的故事,是关于出走与回归的故事,在人物命运跌宕起伏、大开大阖中反映出不同历史时段深圳和香港的关系及其变化。故事缘起阶段,隔河相望的香港仍然是对岸的神往之地。母亲潘寿娥对阿惠说过最多的话是:“你只有嫁到香港,我们家才能抬起头,才会不受欺负。”她认为只有让女儿嫁过去,她才算报了被亲人和恋人抛弃的仇。不只年轻的女性嫁到香港才有面子,原著居民都有前往香港以求一逞的深切愿望。于是,“到香港去”几乎成了万福人没有喊出的口号或具有支配性的生活的“意识形态”。于是,潘家三代人毅然离深去了香港。事实上,天下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是为某个人准备的。潘寿良、潘寿成、阿珠等,初到香港为了生存找工作惨不忍睹的状况,应该是他们当初也难以想象的。但是,风气一旦形成就无可阻挡。“这一年,村里走掉了200多人,上半年70多人,下半年130多人。”尽管如此,故土难离仍然是万福人不变的观念和传统。去留两难是当时的处境和心境,叶落归根则是不变的文化信念。潘寿良后来和陈年说:“当年,我们这些讨生活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阿灿。我们是阿灿啊。现在看着国家强大了,深圳也富起来了,没人再这样称呼了。”潘寿良的这番话,从一个方面表达了万福人去留的根本原因,物质生活是一个重要方面,但人的尊严更重要。或者说,优裕的物质生活是人的尊严的一部分。万福人离开,是因为贫困以及贫困带来的尊严尽失;万福人回归,是因为贫困一去不返,生存的尊严失而复得。因此,《万福》是一部与深圳40年历史变迁息息相关的小说,也是一曲深圳改革开放40年的颂歌。
深港两地的去留也许在一念间,但是身体的空间挪移牵动的各种隐秘或不隐秘的关系,如波浪般逐渐展开。潘、陈两家的爱恨情仇以及姐妹间反目成仇的过程,在一河之隔的两地渐次上演。潘寿良、阿珠、陈炳根三人是高中同学,阿珠、陈炳根是恋人,在去香港的船上,为了掩护全船人员,村干部陈炳根下了船受了重伤并有了残疾,被抓去劳改,回来后因为得知阿珠已经在香港结婚生子,一气之下与阿珍结了婚并生下陈水英。去了香港的潘寿良为了阿珠肚子里的孩子不受歧视,也为了阿珠不受工头的欺负而假结婚。潘寿良一直深爱着阿珠却不敢表达,当阿珠怀了陈炳根的孩子准备生产之际,为了孩子不受歧视,他只能假扮父亲。得知陈炳根已经重新开始生活,无奈的潘寿良和阿珠只好在一起生活,并生下女儿阿如。华哥是阿惠母亲潘寿娥的恋人,也是小姨潘寿仪暗恋的对象。似乎天随人愿,潘寿仪终于可以与华哥在一起,可是却需要还债,被母亲逼迫,她不仅要帮着哥哥带孩子,还不能结婚,只能与华哥保持这个不清不楚的关系。因为等不到潘寿仪,又要延续子嗣,华哥只好另娶了香港女人。还在万福的潘寿娥对华哥和妹妹恨之入骨,一气之下与外面的人相好并生下阿惠。阿惠作为小说的串线人,她当初被母亲用弟弟相亲、哥哥娶亲的方法送过罗湖桥嫁到了香港,成了一个病人的老婆,为了保护母亲的虚荣心,也为了心中的马智贤,阿惠选择留在了香港,并用双手撑起了全家人的生活。改革开放后,家中老大潘寿良多次梦想带着弟弟妹妹回到万福均没有成功。只有阿珠因为误会阿惠和潘寿良的关系,带着潘田和阿如赌气回到了万福。而结婚的消息被家中次子、惯于惹事生非的潘寿成传回了万福,万福试图让陈炳根死心,也导致了陈炳概对潘寿良和阿珠心生怨恨。潘寿成后来与一个来港做工的女人相好,女人跑掉后,留下两个孩子,由二妹潘寿仪帮忙抚养成人。潘田的特殊身世倍受歧视,导致性格叛逆,直到40岁也不想结婚。他痛恨经常来到家里照顾他们的陈炳根,作为陈炳根的亲儿子这个秘密被潘寿良一直守到最后,为后面潘寿良和陈炳根的和解埋下了重要伏笔。而抢走了姐姐未婚夫的潘寿仪被潘寿娥当众羞辱而无力解释,后来与一个外地来写生的男子远走他乡……
应该说,这些小人物写得真实而生动、丝丝入扣,顺应着小人物的情理、命运。尤其潘寿良这个形象,作为家中老大,他的口头语是“可以可以”,仿佛他能扛下生活中所有的难。他被母亲、兄弟姐妹、恋人、孩子、朋友等几乎所有的人怨恨,可是他都选择默默地忍下、吞下,不作解释,这是一个中国家庭里典型的老大形象。《万福》的背景是深港两地的归去来,从出走到还乡,看似家国的宏大叙事,但撑起小说基本框架的,还是这些小人物的血肉之躯和情感关系。作为一个隐喻,《万福》是深圳乃至国家和人心40年变化的隐喻。小说最后是大团圆的结局,潘、陈的“和解”是“万事兴”“和为贵”的具体演绎,是人心向善的理想表达,当然,也是小说最后向所有人道的一声“万福”。
如果说有什么不足的话,我觉得小说语言略嫌平淡,特别是人物之间语言的差异性、辨识度不高,这是一个大问题。我觉得吴君短篇小说语言很有感觉,长篇要差一些;其次,对过于切近的生活,提炼得不够。人物和故事都太“实”了,这是当下小说普遍存在的问题。如果能够再空灵些或有飞翔感,小说的面貌可能会大不相同。
□孟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