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外国文艺

《女性时代》:女性的“苦难”书写与创伤复原

□闫吉青

叶莲娜·奇若娃

20世纪90年代以来,“女性作家群的形成与女性文学的崛起”成为当代俄罗斯文学的一个亮点,女性作家希冀用女性独特的视点——女性独特的文化立场来赢得女性在历史言说中的权力,书写几百年来未被揭示的女性生命体验。2009年“俄语布克奖”得主奇若娃就是其中值得关注的女作家之一。叶莲娜·奇若娃(Елена Чижова)是当代俄罗斯著名作家,其作品《男大寺院》和《女犯人》先后入围2003年和2006年“俄语布克奖”短名单,《女性时代》荣膺2009年“俄语布克奖”。

《女性时代》以作者本人的亲身经历为基础,叙写了几代俄罗斯女性在20世纪社会动荡、风云变幻的时代大背景下所经历的不幸遭遇和多舛命运。记忆是历史的基础,历史正是藉由记忆,将已经消失的过去保存下来,并定格为永恒。正如张隆溪所言:“一个有悠久历史的民族必然是重视记忆的民族,无论是个人记忆还是集体记忆,无论是愉快或者痛苦的记忆,也无论是积极开放的或受到压抑而隐秘的记忆,都是记忆链条的环节,而历史就有赖于这记忆的链条。记忆的链条断裂,历史也就断裂了。要恢复历史,就必须修复而且保存那记忆的链条。”奇若娃将一向被历史湮没的社会底层女性群体重新置入公众的视野当中,让一向失语的俄罗斯女性在新的时代重新发出自己独立的声音。小说语言平实,叙事手法独特,感情真挚,内蕴深刻。笔者将从女性的“苦难”书写与创伤复原两个层面切入,对作品进行解读与剖析。

故事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苏联的一座公寓里。安东尼娜是从农村被招募到列宁格勒的青年女工,在一次等车过程中邂逅知识青年格里戈里,两人之间有过一段短暂的交往,后因思想观念、城乡差异等原因而分道扬镳,留下一个不期而至的小生命——小女孩秀赞娜。秀赞娜身体孱弱,经常生病,且患有哑症,7岁之前一直都不会说话。安东尼娜既要照顾孩子又要工作,忙得焦头烂额,身心俱疲。这时,同住一所公寓的叶夫多基娅、格利克里娅、阿里阿德娜三位老人主动伸出援助之手,自愿承担起照顾和培养秀赞娜的任务。她们秘密地给她进行了洗礼,洗礼后的名字叫索菲娅。安东尼娜被超负荷的工作折磨得筋疲力尽,不久便罹患癌症撒手人寰。三位老人费尽周折,得以继续抚养和教育索菲娅,后者长大后成为了一名杰出的艺术家。

女性的“苦难”书写

叶夫多基娅、格利克里娅、阿里阿德娜三位老人在缓缓的回忆中,叙说着女性个体爱的伤痛和生命的悲苦,展示了三位老人各自迥异的复杂人生经历。第一次世界大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农业集体化、大清洗、第二次世界大战、冷战等20世纪一系列重大的社会历史事件在老人的叙述中若隐若现,反复被提及;同时,作家通过对几位女性日常生活的描述,再现了20世纪60年代苏联的历史。三位老人身世坎坷,她们出生于沙皇时代,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儿女、情人,“没有任何亲人。丈夫和孩子都失踪、死去了。连孙子们也不在人世”。三位老人孑然一身,颠沛流离,家破人亡,身体羸弱,但她们依然顽强地生活在赫鲁晓夫时代。

看似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浸透着她们生命的挣扎与孤独,三位老人承受着心灵的痛苦与精神的寂寞,遭受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她们忍辱含悲,历尽艰辛,孤立无援,那种丧失亲人之痛刻骨铭心,一直难以忘怀。尽管如此,三位老人依旧豁达乐观地对待生活,她们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一味沉溺于苦难的叙说,而是以略带自嘲的口吻力图淡化苦难给她们带来的痛苦与创伤。相似的遭遇和同病相怜的命运将她们连结在了一起,在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中,她们尽己所能,给予单身母亲安东尼娜以物质和精神上的帮助与慰藉。

别尔嘉耶夫曾经说过:“俄罗斯文学不是诞生于喜悦的创造力的过剩,而是产生于个人和人民命运的痛苦和苦难,产生于拯救全人类的探索中。”《女性时代》正是这样一部关于女性“苦难”述说的文学作品,更具体说来,是关于20世纪上半期苏联生活以及生活在苏联制度下不同年龄段的女性的生存故事。小说通过几位俄罗斯女性刻骨铭心的生存之痛折射出历史之痛,通过个体生命的悲惨遭遇与苦难命运的书写,沟通了与历史的对话,让凝固的历史事件在女性的记忆里复活,凸显出沉重的时代在女性生命中留下的永恒创伤与印记。

创伤复原

重拾亲情是三位老人走出创伤阴影的一大法宝。由于战争期间亲人们的相继亡故,老人们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悲伤,不幸成为动荡岁月中被时代遗弃和孤立的女性形象群体,经历了人生路上令人窒息的苦难和残破的爱情,其身心被时代的风雨蹂躏得千疮百孔,饱受多重创伤的折磨。她们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自从开始照顾索菲娅之后,老人们丢掉了往日的孤独、痛苦和忧伤,不但享受到了亲情,而且刷新了自己的存在感与成就感。作品聚焦几位女性洗衣、做饭、排队购物、照顾孩子等这些庸常的生活琐事,使得她们的故事更多了几分安详与从容。在这一缓慢行进的历史文本中,作者将生存的温暖赋予这几位顽强而柔韧的女性。但在其灵魂深处仍然保存着人性最温暖最神圣最善良最美好的部分,不失女性的善良与柔韧,没有悲观,更没有绝望,始终坚持着对生活的善意,在苦难中抗拒命运,捍卫尊严。她们相互激励,互相汲取生存的热量,温暖彼此孤寂的心灵,让人性的温暖点亮纯洁的精神灯塔,人性中善的力量从此消弭了恶的存在。几位来自不同阶层、有着迥异的背景的人组建了一个新的家庭,她们三代人延续着一段活着的历史,是时代的代表、时间的见证。不同的命运线于此交汇,新生的希望之火点燃了早已在苦难中冷却的心灵,她们都被冠以一个相同的称名:女人。

由于社会地位和文化修养的巨大差异,几位女性的价值取向、知识结构、思维方式不尽相同,但其基本的价值尺度和道德准则却是惊人地相似:她们性格乐观、开朗豪爽、敢作敢为、乐于助人、勇于承担。三个老太太的退休金加上安东尼娜的工资,是她们全部的生活来源,生活相当拮据,尽管如此,但她们对生活没有绝望,没有诅咒命运的不公,更没有一味沉溺于悲伤之中。相反,她们精神饱满,积极活跃,办事果断,将全部的爱都倾注到小姑娘身上。自从答应照顾索菲娅之后,老人们的生活变得更加单纯而快乐,她们生活中惟一的聚焦点便是如何最好地为索菲娅营造一个温馨幸福、无忧无虑、童话般美好的成长氛围。她们更关注从日常生活的细节中撷取记忆,挖掘自己内在的体验和情感,衣服、玩具、线团、新年枞树等都成为作者用来投射老人们感情的事物。

当时苏联币制的改革,老人们的退休金愈发贬值,为了让索菲娅能够吃好穿好,外婆们节衣缩食,精打细算,以满腔的爱心和独特的智慧为原本艰辛灰暗的生活涂上了一抹亮色,让这个温暖友爱、浪漫温馨的五口之家成为几位饱经生活磨难的女性的疗伤之地。

对小姑娘的爱心付出,使得她们在艰难的生存中找回了亲情和希望。亲情的魔力与爱的滋养是支持老太太们重新开始新生活的重要力量,对索菲娅的爱成为她们对这个世界惟一的感情寄托。关注当下幸福体验,努力使自己的生活充实起来。在这种积极心态的支配下,她们教索菲娅认字、读书、绣花,给她讲故事,陪她散步,带她去剧院看戏。她们没有沉溺于自己生活中悲惨的一面,对于过往的创伤性经历没有一味怨天尤人,而是用轻松愉快的心态直面生活中的各种不幸和遭遇,尽可能多地给自己寻找生活的乐趣,以往生活中那些悲伤与不快,似乎烟消云散。

透过几位女性形象的塑造以及她们彼此之间的互动,作品展示了生命传承背后一种高贵的力量——爱的力量。这种顽强的爱的力量是一种生命延续与情感相递的联结,“它未必强大,但足以抵御外界的风雨;它未必张扬,但足以带来内心的抚慰,它的柔韧坚守着女性生命最后的光明,坚守着时间将赐予后代女性的最终公正”。

“一个背负起历史重负与反思责任的作家,一部展示出沉重的历史背景中个体生命的彷徨、困顿、挣扎或者说以肉身背负起其全部记忆的作品,将必然具备历史苍茫醇厚的韵味与人性深邃丰满的内质,并以此建立起其经久不衰的美学特性。”作为一个具有历史反思精神的作家,奇若娃在对“小写”历史的叙述中,实现了对时代的批评认知与人性深度挖掘的完美统一。历史是深邃厚重的时空体,个体生命总是不断地被卷入到对新的历史洪流的塑造中去,在历史与时间面前,没有性别的差异,没有年岁的隔阂。相互扶助提携的人的身影蹒跚走进历史的深处,而彼此创造的温情则克服了时间的短促,成就了记忆的永恒,并最终成了历史内核的真正载体。叙述历史的话语在新与旧的时代交割之中,在生与死的轮回往复之中,在苦难与爱意的纠缠下愈发明晰,愈发响亮。所谓女性时代,并不是只属于女性的时代,而是女性作为历史的一个不可缺席的主体而存在的时代。

2020-04-08 □闫吉青 1 1 文艺报 content54204.html 1 《女性时代》:女性的“苦难”书写与创伤复原